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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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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世界再可怕,他们还是要长大的。
三年后,当照宁在屋外用石子划刻的身高尺度往上升了三块砖的高度,而路卡练的琴谱笛谱也堆到了三块砖的厚度,他们迎来了一九三五年。
这一年,谈筑宁与一直采访他的一位女记者日久生情,结婚生子,搬离了谈宅、住在两条马路开外的小公寓里。他的父母再次莅临浦城,终于欣慰得见儿子万事顺遂。
这一年,燕姝到了读大学的年纪,而她报考的竟是医学院。这在中西女中的女同学中绝无仅有,站在医学院的一群男学生中间更加独树一帜。
这一年,加布里尔和朵拉五岁了。加布里尔小朋友的个性一如出生以来的强势,照宁路卡带着他俩玩扑克牌杜勒克,加布里尔总是以攻代守十分激进。由于路卡总要忍不住给朵拉放点水,而照宁也总要给路卡放点水,最后的结果就总是加布里尔吃进了满满一手牌,气得小脸青红。他把牌摔得四溅纷飞,嚷嚷他们作弊,发誓再也不要跟他们一起玩牌了,但多半过了一天就在路卡的哄抱和朵拉的撒娇下回到牌桌上。他的音乐之路也十分叛逆,嫌弃长笛是爸爸和哥哥都会的乐器,打死不肯学,除了钢琴之外只肯学小提琴。好在上手一拉竟极具天赋,令老师赞叹不已。
这一年,照宁和路卡十五岁了。
照宁一如儿时话痨,扯着变声期无比难听的嗓音唧唧呱呱说个不停,而路卡则在小口地吮着照宁给的酒心巧克力。
那酒心巧克力是照宁班上女同学送的,说是家人出国带回来、全班每人都有,可女孩子心思,总有办法分给照宁最多最精美的那份。
照宁的那个竹马小军师钟宗秀一个劲儿地对他挤眉弄眼,照宁完全没有接收到,木然无感地一巴掌将五颜六色锡纸包装的巧克力扫进了书包里,回家转手就给了路卡。照宁天生偏爱浦城街头小吃,外国得他垂青的零食只有冰淇淋一样,这还是因了它消暑降温的特殊功能。
路卡很久没吃到这些了,他以前也并不偏爱酒心的,然而此时感觉酒混合着浓郁巧克力在嘴里化开,似乎特别怀念,甜滋滋的。
照宁掏完巧克力糖果,又往外掏贺年片,厚厚一叠,足有二三十张,可见在班里人缘相当之好。他拿在一起立在桌上顿顿齐,咂咂嘴:“其实吧,也没多大意思,大家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话,恭贺新春啊,前程似锦啊……”翻翻其中几张,嗤笑道,“你看这个戆大,当自己国家元首啊?‘新年伊始,惟愿中华大地无祸患,除列强,济苍生。与照宁同学互勉,共同进步!’”
路卡舔着巧克力也不由笑出来,笑到一半又皱眉。照宁的嗓音实在是太惨不忍闻,像一只在学人说话的鸭子。
他还没嫌弃照宁,照宁先一脸嫌弃地指着他:“你吃个巧克力好恶心噢!酒都要被你舔得流下来了!”
路卡立马把整颗塞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还有脸说我,以前你吃冰淇淋我才被你恶心死了呢!好好的冰淇淋,你非要涂在下巴上、鼻子上,说看能不能凭自己的舌头舔到……最后舔得满脸都是口水!”
照宁哈哈大笑,随手把贺年片掼到一边。
鸭子的笑声无疑也是十分人神共愤的。
路卡继续犹自指控:“反正这辈子你别想说我恶心,你已经胜过我几辈子的恶心了!”
照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嘿嘿一笑,顺应民意,凑过去很猥琐地低声问:“说到这个我正要问你……你长毛了没?毛是直的还是卷的啊?噢,你头发本来就是卷的……哎,你说,为什么不管头发是直的还是卷的,身上的毛都是卷的呢?”
路卡一口巧克力差点噎进气管,下意识护住领口裤腰。
有童年阴影前车之鉴,他总担心照宁说着说着就会随时扒衣服裤子耍流氓。
照宁笑得坏坏地,张口开始捏着嗓子唱歌:“路卡是个小姑娘,害羞本领强,红了脸蛋红脖子,像碗罗宋汤!”
路卡拿起那叠贺年片就朝他脑门拍了下去:“啊啊啊你又来了!!!”。
照宁左闪右避,扯着公鸭嗓接着唱:“打了脑袋打肩膀,脑门哐哐哐,啊呀我的小脑子,变呀变搭僵!”一般前半首是固定曲目,后半首靠临场发挥。这首《粉刷匠》被他活生生唱成路卡犹太同学间的热门曲目,继当年的“吓死路卡了”之后,成为犹太同学间新传唱的段子。
贺年片被甩得飞出去几张,路卡侧身弯腰去捞,“咦”了一声:“这张密密麻麻写了那么多!”又翻翻,“这张也很多啊!”
照宁抬眼瞄了一下:“嗯。”
路卡啧啧:“噢哟哟,不会是小姑娘写的情书吧?”
照宁宠辱不惊:“对啊,小姑娘写的,密密麻麻也没啥用,还是跟那些贺年词一样,东抄几句唐诗宋词,西抄几句四不像的雨果拜伦。似是而非,不知所云。”
路卡吧瞪着眼睛看他。
照宁抖抖书包,又甩出一颗漏网的水果糖,捡起来递给路卡,“干吗?看啥?”
路卡眯起眼:“女孩子喜欢你,你居然没吹嘘!”
照宁看似淡定,其实眼底强忍着得意:“切,贺年片算什么,还有女同学给我写情书呢,写得比这些直截了当多了!那个女生还挺漂亮的!哎,后来转学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回信,她太过伤心,唉……”
路卡这次捞起字典直挥面门。
这天谈峻时夫妇受邀去朋友家作客,燕姝又住校未归,于是照宁拐了路卡一起去苏州面馆吃晚饭。
一路走着,照宁脑子里还不自觉回荡着朗朗上口的调子,哼着“路卡是个小姑娘”,被当事人狠狠瞪了一眼才意识到,大笑着作揖致歉,嘴上讨价还价:“我就唱这现成的一首歌呀!你呢!还亲手写歌来嘲笑我!到底谁比较过分哦?”
路卡整天听照宁讲三国志、奇侠传,从原著一路天外飞仙群魔乱舞,十分壮烈。有一天,他忽然灵光一现:照宁可以编故事,他也可以编曲子嘛!
比如说,用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开头表现大侠施展轻功于层峦叠嶂间飞掠的舒展壮阔。照宁听得连连鼓掌,说霸气!好听!
路卡手指一溜儿,立马接了一段肖邦《革命练习曲》的开头,柔声解释:“然后大侠一个不小心,就滚下去啦!”
那叫一个飞流直下酣畅淋漓。何止滚下去,滚十二三个来回都够了。
照宁瞠目结舌,替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大侠感到十分崩溃。
路卡得意极了,一高兴,又给大侠追滚了三四五六七个来回。
这么玩多了,路卡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素材从已有音乐作品,增加了即兴编写的;故事内容也从侠客大将,新增了家人朋友。
而照宁作为一个活跃闹腾的存在,无疑是最频繁“被主角”的。
有时候的小曲是表现他偷懒散漫一晚上,到睡前拼命赶作业的;
有的是用类似一手高音一手低音描绘他和燕姝唇枪舌战,此起彼伏,炮语连珠的;
甚至还有用类似《在山魔王的宫殿里》的调子,表现照宁饿死鬼一般四处觅食、之后狼吞虎咽、嗝进嗝出的样子。
简直是一言不合就弹琴。
又比如现在。
他俩是常客了,照宁一进苏州面馆大门就嚎了一嗓子:“一碗大肉面,一碗红两鲜,轻面重浇、去皮拣瘦、宽汤、软面、免青!”
抑扬顿挫,悠扬起伏,本身就可以是这小曲里的一个小节。
只是嗓音实在粗糙嘶哑不堪入耳……路卡皱着眉头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新来的跑堂不认识照宁,干瞪眼,然后只能梗着脖子一式一样再报了一遍。
嗯,同一主题的重复。
路卡微微笑。
只要心情好,一切画面声音在路卡感官里都可以变得很诗情画意。
当然,在照宁眼里,依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面是面,没面真饿啊……
等面上来,照宁立马捧着大肉面吸溜吸溜起来,路卡则吃着红两鲜十分文雅。
正吃着,两人忽然听到后面座位上轻轻的、十分软糯悠哉的苏州话:“弗好哉,弗好哉……奈么好哉!”
回头一看,一个文雅的青年书生一边摸着身上钱兜,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也不知道到底是“好哉”还是“弗好哉”。
照宁听到苏州话十分亲近,凑近了问:“侬铜钿落掉啦?”
青年笃悠悠地点点头:“对咯,大约摸被贼骨头偷脱了。”淡定得一点不像被偷了。
“侬打算哪能办呢?”
“押只手表,回去拿铜钿来调。”他慢悠悠地一捋袖子,果然开始褪手表了。
照宁呆了三秒钟,叹为观止,为他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气质所倾倒,掏出十二个铜钱,“没几钿,都是苏州人,我帮侬付掉。”
青年这倒愣了一下:“弗好,弗好!要么麻烦侬跟我回去拿一下,阿好?”
照宁大手一挥,刚要大气一番,就被青年握住了,还左右摇了几下,坚持道:“那我回去拿好过来还给侬,弗远咯,侬等我五分钟。”他急急起身,立刻就被脚下的板凳绊了一个趔趄,还好路卡一把扶住。
照宁怀疑他这么迷迷糊糊的样子,赶个往返能绊上四五跤,忙道:“我跟侬回去,侬慢慢地。”
他住得果然不远,租的一个小单间,翻开盒子数出铜板来还给照宁。那个盒子里赫然有二三十个荷包,都是苏绣,十分清雅,照宁不由问:“侬做生意的啊?”
青年憨憨一笑:“不是,我姆妈担心我,觉得我总是脱头落襻的,就给我多做了几个荷包带上,免得不够用。”
照宁缓缓点头,深深钦佩他家姆妈的远见卓识。
路卡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屋子里大大小小好几个木盒,上着清漆,一看就是乐器盒:“你学音乐的?”
青年听这个洋鬼子一口浦城话,十分惊奇:“是咯是咯。我来读书咯,音乐学院。”
照宁和路卡对视一眼,不由笑了,话题彻底打开,刚要说话,那青年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你们阿是就是传说中那对中西合璧的吉祥物啊!”
……
吉祥物照照和路路默默点了点头,把最早起出这个名字的大哥哥在心里抽打了第一百零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