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2、第 2 章

　　二十七号里，一楼会客用餐，二楼夫妻卧房，三楼原是燕姝和照宁的，现下又辟出原本的客房给谈筑宁住，与照宁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安顿下来之后，谈峻时自然关心了一番堂侄的音乐之路。

　　谈筑宁又局促起来，先认错：“是我对不住我父亲……他先前供了我去北平音乐传习所学琴的，那里就只有一位提琴老师，谁知那德国先生教到一半还竟然走了，过了几个月才聘来一位新的，可那先生说的法子总与原先的大相径庭，我很觉无所适从，也不知道是按原本的继续还是从头改起，于是自己休学回的青岛。可真去了我父亲的药店管事，却每日里手指痒痒，时常走神想着曲子想着拉琴，那时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很爱琴的。可是父亲不答应了，说是可一可二不可三，让我在青岛学了、北平学了，绝没有第三回了……我，我也理解的……可是我忍不住，后来想起来我北平的院长提起过浦城开埠早、洋气、外国音乐家多，心里就更痒痒了，白天开着小差卖药都差点拿错、没得耽误人家病情，索性逃出来了……”
　　谈峻时看得出这是个老实孩子，拍了拍他以示安慰：“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呢？”

　　“说来惭愧……”谈筑宁赧然，下意识搓着手，“我是在青岛报纸上看到浦城一个音专学校的招生广告才来的，说有德奥、法国、俄国的多名音乐教师，从初级到高级都能教……谁知道来了才发现是骗子，只有个中国老师，拉得还不如我……”
　　谈峻时啼笑皆非。

　　“后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每天除了自己练习，只能去外国大酒店、或者电影院里听伴奏乐团琴师的水平——我少时在青岛的启蒙老师便是这么寻来的……可是一直没遇见好的，钱却是不断往外流，真是捉襟见肘……说句实话，若不是遇见叔父，我还真不知道还能熬多久了……”
　　谈峻时觉得这侄子虽有些莽撞，却也很有些坚忍不拔的劲头，值得赞许。他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晓不晓得浦城的工部局乐队？”工部局是浦城英美公共租界的自治机构，就像法租界有公董局一样。而工部局乐团自然就是工部局下属机构之一了。
　　“知道啊！听人提过！”谈筑宁立马提高了嗓音，却又失落，“可是这个乐团演出只给外国人看，不对中国人开放的……”

　　“是，中国人不能去看演出……”谈峻时忍不住讥诮地接话，自己摇了摇头，又续道“可是里面的演奏者应该水平还都不错吧？有没有合适的老师呢？”
　　“应该都是很厉害的！可是我不认识他们啊！”

　　这就好办了，谈峻时微微一笑：“我帮你去问问吧！”
　　见谈筑宁一脸迷惑，谈太太在旁边笑着解释：“你堂叔当年从日本留学回来，最初是给一家英国会计师事务所打的工，后来才与人合伙自立门户出来……当年英国老板的客户里就有工部局，因此和乐团也有些接触……喏，对面三十七号，就是转售给新聘来浦城的德国长笛首席的。”
　　谈筑宁喜形于色，拙于言辞，只能站起来一个劲儿地给谈峻时鞠躬：“谢谢！谢谢您！真是太好了！”

　　堂哥在入乡随俗学浦城话，“谢谢”说得十分洋泾浜，照宁在一旁偷乐，跟姐姐挤眉弄眼做鬼脸。

　　谈峻时瞧见了，指节敲敲桌子，转朝一双儿女道：“对了，那户德国人家好像有个和照宁差不多大的儿子……所以你们俩在学堂里要抓紧学外文晓得吗，否则看到新邻居、招呼都不会打，多坍台，阿是啊？”

　　燕姝和照宁对视一眼，都有点兴奋。虽然学校里有外国老师，马路上也时不时会见到外国人，但近在咫尺的同龄人邻居还是头一回呢。
　　外国小孩也长得很高吗？是吃面包牛奶还是也会吃白粥大饼呢？
　　姐弟俩都有些期待起来。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照宁睡眼朦胧趿着拖鞋到一楼吃早饭，看到父亲果然已经穿着白衬衫、深色哔叽西装坐在桌边。他边搛着油条蘸酱油，边笑听女儿说学校趣事。照宁立马蹭过去抱住爸爸的脖子、一跃坐到膝盖上：“哦哟，爸爸你今朝去工部局噢？”他知道爸爸若穿长袍，就是要和中国人谈生意，若是穿西装就是去见洋鬼子的。
　　“哎，你又懂嘞……喏，去工部局乐队，帮三十七号里张叔叔拿一下合同，再帮你筑宁哥哥去找找看小提琴老师。”谈峻时把他的一头乱毛揉得更乱一点，女儿已经在学舞蹈了，只有儿子整天胡闹，顺势问，“照宁，你想不想也去学个乐器？”

　　照宁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头乱发反而给摇平顺了：“不要不要，听不懂！”
　　他已经听堂哥练了几天琴，虽也悦耳，但他实在听不出个子丑寅卯。不像中国的调子，一听就知道是在喜庆过节，还是在生离死别，是在打仗厮杀，还是谈情说爱。
　　谈筑宁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谈峻时笑了：“不要理他，个不学无术的小戆大。”
　　照宁丝毫不以为耻，嘿嘿一笑，往自己的白粥里舀了一大勺酱瓜。

　　下午，叔侄俩果然凯旋而归。找到的先生虽不是小提琴首席，但也是位资深音乐家了。他对谈筑宁的程度十分惊讶，没有想到在这样不成体系、断断续续的学习中，能达到这样的水平。
　　心事放下一大半，谈筑宁每日练琴愈加发奋了。

　　不知道是因为谈筑宁第一次的出场太过落魄，还是因为手持提琴的文弱书生远不似挥舞大锤的将军威武，照宁起初对这个堂哥并没有多大热情。
　　可是仅仅一个礼拜之后，当照宁在小书摊上巧遇到了平江不肖生的武侠小说之后，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

　　虽说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有些传奇，张翼德喝断桥梁水倒流更有些夸张，可那毕竟还在可以想象的范围。但武侠小说就要诡谲而瑰丽得多，人物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走卒贩夫，武功招数翩若惊鸿匪夷所思。高手可以飞檐走壁、笛子里可以藏暗器、人皮面具可以改变长相……这可比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的拍马对战三百回合刺激多了。照宁的脑瓜本就够天马行空的了，现在更是天天做起白日梦，一会儿去问街边的鞋匠能不能在伞里造暗器格、一会儿去问磨剪刀的师傅会不会淬毒。阿东在他身后倒是乐乐呵呵忠心耿耿地陪着，匠人们却抬头扔给他一个“你家小少爷脑子有病吧”的惊恐眼神……

　　外头奇巧淫技都断了路子之后，他于绝处逢生处想起了一墙之隔的堂哥。

　　隔壁休息的时候，照宁便摸进去，朝谈筑宁嘿嘿笑笑。谈筑宁不明所以，也朝他笑笑：“吵到你了？”
　　“没有没有，我想看看你的琴可以伐？”
　　“哦，那当然！”谈筑宁把他的宝贝琴摊在床上，方便照宁观摩。

　　那琴是茶红色的，泛着淡淡的清光，四根粗细不一的弦绷在指板上，琴头有一个温婉的弯曲。
　　这是谈筑宁眼里的琴。

　　在照宁眼里，琴是不一样的。他凑过去，先小心翼翼地晃了一下琴身——中空的；又眯起一只眼睛往镂空的音孔里瞄，最后勾起那几根细弦感受一下弹力——有韧劲！

　　谈筑宁很茫然，第一次见到这样看琴的人。

　　照宁抬起小脸，凝神静思：“哥哥，你说，琴肚子里能不能藏飞镖、然后用弦射出去？？”
　　谈筑宁噗的绝倒。

　　照宁看堂哥匪夷所思的表情，很失落似的叹了口气。托着下巴自己继续思考去了。
　　大人啊，真是太无聊了。
　　谈筑宁倒被他逗乐了，心里一动，从他的藤箱里翻出一个大大的工具盒。盒子里是一大包零散木料、零件和小工具。
　　照宁的眼睛已经瞪成了葡萄那么大。

　　谈筑宁忍着笑，解释道：“因为修琴太贵了，有时候修一次能抵一把琴的钱，因此我淘了几本外国书，想自己学着修琴……”他抚摸了一下那块打磨到一半的提琴面板，“我也想试着自己做做，不过太复杂了，只能慢慢来。”

　　“哇哇哇哇！”照宁这回可要激动得多，整个身子扑上去扒着不放。
　　他自然不知道制琴有多难，面板的薄厚、琴马的高低、木料琴弦颜料油漆的选材有多少精妙的讲究，但——
　　一定要巴结好啊！指不定哪天，堂哥的图纸就变成了锁子甲护心镜呢？！

　　照宁一时激动起来，也心血来潮想拉拉看着可以藏飞镖的琴，谈筑宁就帮他把琴垫到左肩上，又将琴弓递给他。
　　照宁天天看他拉，自觉不难，依葫芦画瓢地抓上琴和弓。小短胳膊只够他左手按在琴身一半的位置，但气势十足，四个指头一把按住所有的弦、挥起和他胳膊差不多长的琴弓，挟雷霆万钧之势拿弓往弦上一拉，堂哥都来不及阻止，就发出……一声杀鸡般的惨叫。
　　他按住的正是最高音的位置，数弦齐响，顿时照宁就被自己左耳畔炸开的惨烈声音吓了一跳，弓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表情呆呆的，好像无法相信刚才这么难听的声音是自己搞出来的。
　　谈筑宁被他逗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帮他把琴取下来，揉揉他的小耳朵。
　　照宁从此看堂哥的眼神更不一样了——原来只有琴主才能让琴发出好听的声音！这琴是认人的！

　　因为会认主的琴、因为那些精密的小工具、因为那几张粗细程度不同的砂纸、因为几瓶小小的颜料清漆、因为那卷看上去就很神秘复杂的图纸，照宁从此对堂兄青眼有加、倒履相迎。
　　比如带堂哥逛永安百货、去大世界吃小吃看杂技、去美琪大戏院看电影……

　　熟了之后当然话就更多了，照宁找到了新的倾听者，每日里把刚看来的小说情节现炒现卖给堂哥。他说起故事来真是神采飞扬，一双眼睛灵动活泼，若又偷偷加塞了自己编的细节，眼神里还会带点坏笑和狡黠。

　　他还会每天趴在堂哥桌前看他磨木板，异常专注。他向来要么在外面带着他的一群虾兵蟹将小朋友胡闹、要么嚷嚷着给家里人讲故事，难得能这么安安静静在低频有节奏感的“沙沙”声里观摩许久。那认真投入的模样，让谈筑宁简直有些心虚愧疚、又啼笑皆非——这个小堂弟，好像真的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很有潜力的暗器大师在荣养了啊！
　　其实照宁的思维早就又天外飞仙而去。

　　暖色灯光下，木头粉末在砂皮摩擦下极其温柔地滑落、层叠，像一个微观世界里的飘雪，又像海边堆成的沙。
　　他有时候会幻想，也许一把把在被雕琢的琴就像小说里碰到了奇遇的少侠，桌上的细末是他们练功的汗珠，外界那些无端飘过的音符就是天地的灵气。当他们最终被系上一根根弦，拧紧，当身上的油漆层层吹干，清亮，他们就会像被马良点睛的那条龙那样会活过来……也许夜晚它们躺在琴匣里的时候，灵魂会飞出去聚成一个快意江湖。

　　谈筑宁当然不知道照宁内心的戏台，他只是感慨，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孩，内心到底有多向往江湖啊！

　　不过没过几天，谈筑宁又发现自己大概把照宁看得太简单太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