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 10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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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五口躺在床上，谁都睡不着。
隔壁屋突然吵了起来，似乎是波兰犹太人，用的是路卡不太熟悉的意绪第语，只听到“打败”、“德国”、“波兰”一些简单的词。
接着，不远处的木制公用楼梯猛然被碾压出惨烈而混乱的嘎吱嘎吱声、接着遭罪的是薄楼板。可以想见是一群壮实的人走了上来，随后转进了隔壁的屋里。
隔壁于是愈发人声鼎沸、群情激愤了。
薄薄的墙等于没有，路卡觉得他们简直就坐在自己床头吵架。
朵拉有点害怕地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她和爸妈挤大床，路卡和加布里尔挤小床。
舒尔茨太太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打算去交涉，她是家里唯一一个会说意绪第语的。
刚走到门口，衰弱的楼梯又传来震天响的急促脚步，伴随着一群人德语日语英语叽里呱啦的吼声。
宵禁、禁止集会、违者禁闭……一连串威胁的命令。
隔壁群情激愤，似乎还有拳头打在肉上的闷响，但最后还是归于安静。那些靴子终于又轧过脆弱的木板，远去了。
路卡无声地吐了一口长气，拍了拍枕头，调整了一下姿势。
照理可以睡了。
可是窗外的声音不对，屋内的气味不对，床板的触感不对，好像在陌生的游船上或是旅店里。
如果这只是旅行就好了。
可惜不是。
终于月过中天，二十个小时的身心疲惫终于招来了朦胧的睡意
路卡感觉脸上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拂过，耳边有什么细碎的声响，接着朵拉一声尖叫：“老鼠！”
路卡唰地就坐了起来！黑夜中紧张巡视，最后定格在高高的衣橱顶上，那里垂着一条细细的黑色尾巴，左右摆了几摆，然后一闪不见。
朵拉放声大哭。
路卡麻木地反复擦蹭着自己的脸，直到微微发痛。
朵拉一直哭着要回家。可但谁也回不去了，这里就是新家了。
这一幕多相似，仿佛九岁时的路卡。
可路卡还有个九岁的照宁，虽然那个九岁的照宁珍而重之地送了九岁的路卡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老鼠、还硬说这是米奇。
“好了，朵拉不怕，哥哥想办法去搞只猫来，好吗？这样就没有老鼠了。”
“真的？”朵拉眼泪汪汪伸出一只手过来拉勾。
路卡勾了勾：“嗯。”
加布里尔“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似乎才睡了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要提前把马桶放到外面等粪车来收、要到外头井口排队打水、要在厨房抢着烧水……楼道内外挤满了新来的没头苍蝇，彼此撞来撞去，哐啷哐啷踢翻了一个马桶泼翻了三盆水。
一家人风风火火慌里慌张，就着昨天带进来的干粮凑活了第一顿早饭。
接着，两个小的去隔离区内临时设立的犹太学校上课，舒尔茨先生提着长笛盒子去隔离区大门排队出门。
排队出门的人都会受到路人羡慕的目光，因为铁门外面就是自由——仅一天之前，这自由还属于他们每一个人。
高桥雄坐在大门口，敲着二郎腿。
这些排着队、领章上刻着“通”字的幸运儿们，在他眼里却只是像拔尖的骏马、值得在后臀上烧个皇家烙印，显得比那些野生的有用一些。
如果哪匹马看不顺眼，那上去踢一脚也是很自然的事。
路卡在远处看着父亲瑟瑟缩缩地站在队伍里往前挪。排在他前头那个被拎出来扇耳光的时候，舒尔茨先生看起来都要崩溃了。好在高桥雄望见是他，忽然翻了一副亲切表情，客客气气请他出去了。
路卡松了口气，靠在墙上歇了一下。
这日子，才是第一天……
日复一日，漫漫无期。
他拍了拍脸，提振了一下精神，沿着碎石子路慢慢往回走，顺带探寻一下隔离区。
这里有个看起来不错的餐馆，似乎比外面租界的便宜些。
离家两条弄堂有个老虎灶，可以买热水、可以洗澡。
绕回家门口，斜对面有一家名为“小维也纳”的咖啡馆，角落里一个面黄肌瘦的犹太人在拉着小提琴。这家店看起来是逃难而来的犹太人早先就租下经营的铺面，木制招牌也有几年的风霜了。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擦着白瓷咖啡杯，忧心忡忡——隔离区封锁对他显然不是好消息，客流铁定是要变少了。他用奥地利口音浓重的德语对那个小提琴手嘟囔道：“歇一下吧，一大清早没有人。”
路卡忍不住想，这老板或许想要裁掉这个乐手了，或是减些工资。而这个乐手只怕要更面黄肌瘦了。
可这年头谁也管不了谁。
路卡一边想着，一边疲惫地打算转身进家，却扫到柜台边上有一台电话。
路卡愣怔了一会儿，推门进去：“早安先生！请问，能用电话吗？”
老板朝他笑笑，道了声早安，指了指电话旁边的收费标准。
路卡摸了摸裤兜，点了点头。
几公里外，照宁接起电话：“侬好，谈家。”
那边很安静，过了几秒，才有一声“嗯。”
于是这边也变得很安静。
那边陌生的背景里传来瓷杯小勺轻击和小提琴的乐声。
照宁忽而有一种错觉，如果路卡一家回了德国，通个电话也就是这样了——他不知道路卡身处何地、身边有谁、此刻站在阳光里还是阴影里。
“怎么样？一切还好吗？”还是照宁先开口。
路卡原本准备了很多话想说，他想说对不起、没有拿到通行证，他想说拜托你帮我找只猫、他想说这里实在不怎么样，可他最后说：“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吧？”
照宁的心被揪了一把，那里一定很糟糕。他强笑道：“一会儿见面唱好了，打电话唱歌多傻啊！”
路卡答非所问：“你昨天才该吹《送别》的，吹什么《粉刷匠》呀。”
“出什么事了吗路卡？！”照宁急了。
“没有，没什么。”路卡头抵着电话机。他有些后悔，那天就算照宁去找梅秀菲，他也该等他回来的。毕竟现在看来，要和照宁肩并肩坐在一起随便聊聊天都遥不可及。他吸了口气，终于开始说正事：“对不起，我没拿到通行证。”
照宁还来不及问，就听到第二个重磅消息：“这边的负责人是高桥雄，就是桑原匠的姐夫。他还记得我、知道我在音乐学院当老师，不相信我在贸易公司当翻译。”
路卡听到一声闷响，多半是照宁在踢墙。
路卡看了一眼电话收费表，加快了语速：“对了，能麻烦你帮我找只猫吗？能抓老鼠的那种。还有，帮我寻寻看小的煤球炉子，这里灶台不够用，忙时要抢着用。”他又说了几项想得起来的，“嗯，暂时先这些吧。”
照宁说不出话来。
他转头，对面那中村一家人正鸠占鹊巢在温暖舒适的三十七号里，而路卡却在寻摸煤球炉子、抓老鼠的猫。
他深吸了口气，道：“行，没问题，都记下了。”
“回头你交给我爸爸，他还是可以出来的。”路卡酸涩地笑笑，“幸亏以前你带着我乱跑，这边老虎灶啊马桶啊什么的我都认识，不然还真是两眼一摸黑了。”
照宁愈发说不出话来，他一点都不希望路卡用得上这些东西。
“好啦那就先这样吧。”路卡说着，听照宁在那头“嗯”了一声，忽道，“哎哟忘了，我是在房子对面一家咖啡馆对面给你打电话，这是我目前看到最近的公用电话机了，你记下号码吧，万一有事能让他们转告我。”
照宁攥着笔、听写下那五位数。
两个人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路卡道：“那我挂了，还要去帮我妈妈收拾东西。”
“嗯，放心。”照宁答非所问。
咔嗒一声响起的同时，照宁追问：“真——”
他张着嘴卡在那里，过了几秒才慢慢咽回去。
……真就出不来了？
昨天还纠结于难以启口告诉路卡三十七号里搬进了日本人，而今天就觉得如果能面对面告诉他，也已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能出来。
这原是隔离区命令发布之初，大家默认的事。后来的通行证本是意外之喜，如今突然被剥夺了，竟像完全无法接受似的。
他或许需要花比自己预想长得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
几乎每一次都是坏消息，一个，又一个。
他又低头看看纸上的五个陌生的数字。
原本他烂熟于心、会在对面响起的五个数字，已经和路卡、和他毫无关系了。
住宅、电话，还有多少本以为自然而然会一生相随的东西，忽然间就成了不相干的物事。
孤零零地站在墙角，他忽然觉得这七年只是一个轮回。
父亲被抓走的那个夏天，程沁心走了，钟宗秀走了，路卡忽然也找不见了。
七年里，他认识了新的朋友们，一起在这个孤岛里相依为命。可不知不觉间，一个一个的，又都不见了。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
路卡这回也被长久地隔离了。
胸腔里的血肉被一勺一勺、一瓤一瓤挖出去，旧伤上新长出来的肉芽也挖，攒了十几年的宝贝疙瘩也挖，疼得他空落落的。
他又想找些什么往里填了。
儿时看过美国那部《绿野仙踪》，四个小伙伴一路历险，只为寻求魔法师的帮助。稻草人想要得到头脑，铁皮人想要一颗心脏，狮子想要得到勇气，而女孩想要回家。
头脑，心脏，勇气和家。
照宁明明都有。可他一定缺了什么，不然怎么觉得心口发凉。
或许，他得先找到魔法师，要搞清自己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第 10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