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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

  •   梅秀菲的事情很棘手,但也不棘手。
      她那个倒霉爸爸这次给她安排了个大汉奸的儿子相亲结婚。

      大学毕业就听家里安排结婚是先前就谈好的条件。
      但嫁给谁也不能嫁给汉奸,那些是间接、甚至直接害死辛河的人。

      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只能拉照宁当挡箭牌。
      照宁没啥意见。就算不是梅秀菲、就算没有辛河的事情,一个女孩不愿嫁就是不愿嫁、更何况还是要嫁个汉奸。
      照宁火烧火燎地去挡了一圈箭,宛如诸葛孔明草船上的那些草人,还挺兴奋地回来要报告战绩,路卡却不见了。
      “路卡呢?”
      “噢,他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今天不过来了。”

      照宁挠挠脑袋,不是说没床么?

      第二天,照宁忽而想起路卡说联系不上缪淼的事,顺手拎起电话。他做好了没人接听的准备,没想到才响了两下就被接起来了。照宁一边想着一会儿见到路卡得嘲笑他一下,一边特地调皮地换了苏州话:“喂侬好,我寻缪淼。”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咔嗒一声挂了。

      照宁玩闹的心思瞬间散了,诡异地打了个寒战。
      他缓了缓神,又拨了过去。

      对面仍是沉默,呼吸却渐重。
      照宁的呼吸也被带得急了,脑海里无数可怕的可能性闪过,强作镇定地笑问:“伊阿是不在啊?”
      对面终于说话了,糙着嗓子、粗鲁道:“少爷还在困懒觉,侬下半日再打!”咔嗒便又挂了。

      那分明是缪淼自己的声音!
      照宁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又出什么事了?

      可缪淼这么个傻乎乎楞兮兮的家伙能出什么事?
      照宁毫无头绪,背上一阵热汗一阵冷汗。
      他身边这么个小圈子,还剩几个囫囵人?
      可千万别再出事了!

      下午去电台,照宁神思不属地勉强撑了一个多小时,好歹没出岔子,熬到接电话点歌的时候也便放松了些:“今朝最后一只电话了,侬好,请讲?”
      “是苏联呼声的谈照宁先生伐?”
      照宁差点惊呼出声,那赫然是是缪淼的声音!

      缪淼却立马堵住了他的话头:“侬好侬好,我姓廖,廖三水。”
      照宁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定了定神:“廖先生侬好。”

      “哎,我想点首歌给我女朋友……前一阵我惹她生气了,联系她都联系不上,侬阿好帮我点一首《何日君再来》给伊?”
      缪淼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
      照宁额头沁汗,心念电转,尽力多聊几个来回:“哦,那听起来是侬不好了,哪能惹伊生气了?”
      “哎,是我不好……介绍我们认得的毛利先生也批评我了。我要快点寻伊道歉,我想跟伊到伊老家去拜见长辈,早点结婚。”

      毛利先生?
      ……毛栗?
      毛栗子大哥?励怀章?!
      照宁嗓子发干,强行控制住发飘的声音:“那希望女朋友能够听到这首歌,原谅侬,可以喜结连理。”
      “谢谢!”对面似乎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道,“再会。”
      照宁也迟疑了一下:“再会。”

      他找出唱片、搭上留声机磁针,脑子仍在飞转。
      励怀章现在不在重庆就在延安,他介绍认识?不是介绍女朋友、是介绍组织吧?!
      联系不上?是被捕了或者蛰伏了?
      去她老家见父母……意思是缪淼要离开浦城去国统区或是红色根据地?

      到底出了什么事?缪淼这么迷迷糊糊的人,都被逼着想出了电台点歌这么隐蔽一招,他家的电话是被监听了么?或许还是在公用电话机上打的。

      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照宁只想着可以给同胞听众们传递战时讯息,哪能想到传讯息竟然也能翻出新花头来?
      照宁想来想去不敢造次,既没有再给缪淼打电话,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件事。独自辗转反复,一会儿怕缪淼的接头人没有收听广播、一会儿怕缪淼这个电话暴露了,热血沸腾紧接着如坠冰窟,想来当事人缪淼恐怕更不好受。

      接下去的几天,照宁在广播站接起电话时都心跳两百,可是始终没有缪淼的“女朋友”。他详细记录了所有来电者的名字和歌名,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些端线索。第二天的三首歌是《龙华的桃花》、《月儿弯弯照九州》、美国电影《绿野仙踪》的配乐《Over the rainbow》;第三天是苏联歌曲《神圣的战争》、《夜来香》、《花样的年华》……都是常见的人名、常见的歌曲。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缪淼在等待的讯息?
      照宁惶恐了起来,该不会“女朋友”挤不进每天三首电话点歌的限额吧?那要怎么办?他实在没有权限改变这个。他甚至想过要不要状似无意地在节目里提一句“不知廖先生的女朋友找到没有”,可还是按捺住了。

      再也没有缪淼或者廖三水的消息。
      他试着又用公用电话给缪家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他还活着吗?还在浦城吗?

      这般等着太折磨人了,照宁终于决定索性去缪淼家附近转转。

      抗战爆发之后,缪淼全家搬到了法租界,与静安里格局差不多。照宁来过一次,并不难找。
      他假装闲逛,慢慢悠悠走到房子附近,从后门打量。初夏的天也有几分热了,缪家却是门窗紧闭,三楼露台上也没有晾晒的衣服。
      照宁心头微微一松——门上没有封条、屋外也不凌乱,那多半是主动地、有计划地撤离了。
      他又闲庭信步地绕到前门,刚要探个头,耳中一震、顿时心中大乱——背后是熟悉橐橐军靴声,急促杂乱。
      他刚回头,已经有人按住了他肩:“你是这里的住户吗?!证件拿出来!”
      照宁强稳住嗓音,快速瞥了一眼。伪军们分散开去、各自抓着几个青年男子在问讯,似乎并无明确目的。他心下稍安,咽了口唾沫:“我不住这里,我是来看房子的,有朋友跟我说这里有家三房东要转手出租个亭子间,我来看看。”
      此行暗流涌动,他出发前也准备了一套说辞,又摸出证件递过去,十足良民模样。

      那伪军看了看证件,粗着嗓子继续问:“你几时到的?看哪栋房子?你朋友人呢?!”
      照宁血管又砰砰乱跳起来:“刚、刚到半盏茶功夫……朋、朋友让我在这附近等着,说他到了带我去……”

      离照宁五六米远的一个青年男子忽然大喊:“冤枉啊!我只是穿弄堂、抄近路到对面菜场去啊!”
      先前讯问他的那个伪军头子一挥手,喝道:“衣摆上疑似血迹,带走!”
      “这是杀鸡!鸡血啊!临时缺了姜,这正是要去菜场买啊!”
      “穿得破破烂烂的,还买得起鸡?!带走再说!”

      照宁晓得今天大概是倒霉撞上什么案事了。
      讯问照宁的伪军转身望望那边,低头揣摩了一下上司“圣意”,又打量了一下照宁的身高体型,似乎觉得他与那个被抓走的嫌疑犯也差不多,就要张口下令。照宁心中连道不好,赶忙抓着他的袖子急声道:“军爷,军爷,你看我衣服上手上可是干干净净的,我……”

      “照宁?是谈照宁吗?”
      照宁一愣,慢慢转身,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伯从背后的房子里走出来,询问地看着他。
      不认识。
      照宁不认识他。

      怎么办,接还是不接?
      这是援手还是陷阱?

      那老伯摸摸胡子,晃晃悠悠又走近两步:“是不是你要看房子啊?小胡跟我打电话,说他要迟些到,让我先出来接你!你是不是姓谈呐?”
      那伪军又看了一眼良民证,随即狐疑地看向照宁。

      左右为难,当断不断。
      如今只能先挑一头跳了!
      “是我是我!难怪小胡让我在第四排房子旁边等呢!原来就是这栋房子啊!”照宁立马脸上堆笑,“辛苦您了,日头底下出来接我!”

      “小事,小事。”老伯仿佛刚注意到似的指指伪军,问照宁,“这位军爷也要看房子?还是你俩一起租?”
      “不不……巧、巧遇……”

      老伯点点头,客套道:“军爷,天热,要不要进来喝碗绿豆汤?”不待他说,便回头唤人,“曹妈,盛碗绿豆百合汤。”

      那伪军总觉得不对,可那老头确是从屋里出来的、里头的佣人也听他使唤,老头叫出谈照宁的名字也与良民证上一致,整件事好像严丝合缝了。他一仰脖子喝了绿豆百合汤,最后盯了照宁一眼:“老实点!”
      照宁点头哈腰:“是是,辛苦军爷!军爷走好!”

      老伯目送伪军走远,泰然引着照宁进了屋让他坐下,又盛了碗汤给他,笑道:“来,清清火,看你这身汗,热的还是吓的?”
      照宁实在是一肚子问号,拿调羹舀了一勺,还没送进嘴里又放下了,小声问道:“您,您认得我?”

      老伯捻捻胡子:“不认得。”
      “那?!”
      老伯乐呵呵地指指耳朵:“不认得你人,可我认得你声音!”

      照宁仍一脸迷茫。
      老伯清清嗓子:“大家好,此地是一四七零兆赫苏联呼声电台,我是谈照宁。”
      照宁张口结舌,指着他:“啊!”
      老伯笑了笑,一声喟叹:“挺好的,好孩子,好好干!”

      一股情绪猝不及防地升上来,激得照宁眼眶一辣:“就、就因为我播个新闻,您就担干系出去救我?要是我真是刚犯了什么事呢?”
      “你可不是一般播新闻的,你每日里啊,挖空心思往外漏战况,我可都听出来了,你这不也担干系吗?”
      照宁嘴角一翘,又一颤,低下头掩饰情绪:“谢谢您。”
      他只求问心无愧,尽人事,如今晓得真有人一字一句细听着弦外之音,情绪激荡难抑。
      “谢谢你才对,小伙子。”

      照宁下意识喝了口汤:“啊对了,先生贵姓?”
      “免贵姓柳。”

      “柳先生,您,认不认识住您隔壁那家人?”
      柳老伯扬眉:“怎么?你还真不是来看房子的?是来找人的?”

      照宁犹豫了一秒,还是决定藏一半:“四十一号里那个缪淼是我朋友,我这几天打电话给他,一直没人接,担心他出事,来看看。”
      柳老伯皱眉:“隔壁好像是几天都没动静了,隐约是听说要去走亲戚的,大概是一大家子都去了?”

      照宁心中微定。至少没有坏消息。
      “那是我多虑了,他家在苏州,或许探亲去了。”照宁做出舒了一口气的样子,又问,“今天外面这动静,不是常有的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多半是出事了……我们这里附近也没什么局什么队,很少有警察或者军人来。”柳老伯疑虑地望望窗外,那队伪军已经走了,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抓人,“不是我失礼不留客,你喝完歇一歇便早点回去吧,我怕今天是要大规模戒严。”
      照宁连连点头:“哎!”
      走出柳老伯家的弄堂,他还是留恋地回头看了眼。柳老伯果然还在目送他,见他回头,挥了挥手。
      同胞之谊,血浓于水。

      照宁也用力挥了挥,随即转身,急匆匆回了家。
      几个小时以后果然传出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
      伪政府市长秦晓庵遇刺身亡!

      照宁一瞬间想放声大笑,可却又卡在嗓子眼,最后呛成了咳嗽。
      那样一个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那样一个人,终于就这么死了!

      曾经有一阵,照宁心心念念等着看秦晓庵的下场,天天希望父亲的断言早日实现、时时等着街头报童喊一句“市长遇刺”。然而日复一日,那个混蛋还活得好好的,威严地出现在新闻里,继续卖国卖人、继续捞钱捞权……
      这期间辛河遇害,自己被打伤,仰明被抓走……
      几乎不指望了的时候,他终于死了。

      据说现场凶器是把杀猪刀,几乎把人劈成两半,内脏流了一地。
      照宁脑海里奇异地满是秦晓庵那天在酒楼里穿的那套深灰色精致崭新西装,极佳的布料在灯下发出盔甲似的银铁光,挺括得好像可以刀枪不入。
      可真到生受利刃的时候,仍是经纬错断,大约还不如人身皮肉耐得住。

      这么想着,照宁十指尖上几乎发黏发痒,仿佛能感受到利刃入肉的粘腻弹韧,心脏也泵发着过量的血液。胸前愈合之后从未疼过的肺叶伤处忽而也隐隐跳动,一牵一牵。
      似乎是一种原始的、糅合了猎杀与复仇的本能在贲张流窜。他猛然深呼吸几下,转身几大步跨上楼梯去找父亲。
      谈峻时正对着醒目的报纸版面沉默——《秦晓庵惨死家中,全市警戒缉凶》。

      “爸爸你是不是有点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啥的?”照宁心里还正激情澎湃、兴奋过度,贱兮兮地凑过去,“咦,这词好像不对。”
      谈峻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从新闻系毕业的,我要去复曦投诉教育质量。”

      照宁嘿嘿一笑:“毕竟你们是校友嘛对吧。”
      谈峻时答非所问:“你有没有想过,他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全城缉凶啊?”照宁理所当然地指指报纸标题。
      谈峻时抬手荡开照宁的手指:“我真要去投诉教学质量了。”

      照宁一怔,微微敛容,想了想:“得换个新市长吧?”
      谈峻时不应声。
      照宁慢慢坐下,认真思考起来。
      秦晓庵是本地人,当年就职伪市长时还是“前汉”时期,不然依浦城的重要城市地位,也轮不上他一个商人当市长。
      如今呢?情势有消有涨。
      涨者,“后汉”时期大汉奸如云,等闲小汉奸还拔不了尖,新赴任者只怕是履历“赫赫”。
      消者,前一个市长刚死于暗杀,不啻是警告;再加上苏德、英德、美日战场上均呈反攻趋势,汉奸们只怕也得掂量掂量。
      这个新市长的行为,就是汉奸内部对战局看法的风向标。

      “爸,你说会是谁?现在的副市长撑不起来吧?是不是要从南京派?”
      “嗯,多半不是老二就是老三。”谈峻时敲打儿子,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

      照宁托着头,细细回想南京伪政府二把手三把手各自的“丰功伟绩”和“名人轶事”,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知道哪个坏蛋稍微不坏一点。
      谈峻时却叹了口气,合上报纸,起身慢慢走了。

      照宁愣了愣。
      哪怕父亲早就断言秦晓庵必死、这几年也吃足日伪苦头,但看昔日师兄惨状如此,只怕还是五味陈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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