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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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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瑾被靖帝抱坐于膳台,很有些似懂非懂。
难不成这般细目明朗的奏折,竟还不如那些如同流水之闲账的折子?
“这一本是户部的奏折”,靖帝直指脚下的折本。
灾荒之事,向来便由吏户工三部协督落成,吏部调度人员,兼之有督察之责;户部统筹灾民人数及赈灾之款;工部修缮灾区安置之地并水利南调。
这三部历来由户部朝呈,而另两部附议。
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
户部呈上的折子工工整整,工部倒是附和着说了些南水调度一事,而吏部却未对灾荒修缮之事作出补拙,反倒说起一件半点不搭边的闲事——
这吏部呈上的细折很有意思,竟与如此荒涸之地,漫谈起当地某一大户娶的正侍,言词之间,说这侍子杏目桃腮,声如黄鹂之悦兮,色如清谷之回春……
“什么……意思?”难道户、工两部有鬼不成?
陌瑾愣愣问道。
他虽不知工部对君上态度如何,但宫中早年入宫的柳常侍,还是户部尚书柳大人的公子,这一层关系……实有些微妙。
再者,这吏部侍郎的庶公子,不是才出了那一档子事……按说就算吏部侍郎明着不敢对君上做点什么,这背地里不生出些许怨怼,怎生可能?这风口浪尖,吏部呈上的折子,可信度委实……大打折扣。
“吏部今次西北之行,去的是吏部侍郎的下官,这个人年纪尚轻,平素虽有些口舌滑溜。殿试之上,孤观其人作派,却是个忠义之士”,靖帝边给他的小娘子布菜,边如斯解释道。
这般被君上伺候着,真真令陌瑾很有些受宠若惊,他犹豫着接过汤勺,低垂着头沉默着吃着。
这朝堂之事,他是越听越糊涂,这般盘根错节,上下不一,竟令他再不敢细想下去。
午膳之后。
靖帝传今晨刚刚回京的工部尚书过来回话。
陌瑾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随着公公传报,不一会儿,只见殿外隐隐绰绰进来个身姿绰约的男子。
来人年三十上下,一身官袍被他穿得风采斐然。
想来此人品貌,必也是不俗的。
这时,君上与他闲聊几句,问到他祖上是哪里人。
“……微臣南陵人士”,工部尚书说着,将话头转至正题,“这南水调北,臣觉之可行”。
见靖帝微点了点头,工部尚书方呈上更为详尽的折本。
靖帝翻看过后,并不接话,他淡漠着眼,突然出声询问道,“陌爱卿与俞清可是旧识?”
这俞清是南陵县令,去年入宫的俞少使之父。
“微臣与俞县官确有些交情”,陌尚书答得坦坦荡荡。
“怪不得陌爱卿,对孤的少使这般上心”,靖帝淡淡说道。
这好端端,怎么又扯上了俞少使,陌瑾想起教养管事曾提过一句,俞少使出身虽不如柳常侍,相貌却是顶好的。
他扒着小手偷偷去看工部的陌大人。
陌大人低垂着眼,他唇线优雅,不薄不厚,这会儿紧紧抿着,有些说不出的肃然。
陌瑾探头出去,不过两眼,便被陌大人揪了个正着。
陌大人看向他,突地,原本肃静的眉眼一软,流露出几点温柔。
陌瑾忙捂着小脸躲回去,陌大人长得好生眼熟,可他还是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真是奇怪,算上之前的谢明楼、徐知微,这已经是第三个他觉得眼熟之人了。
莫不是,这些人,都是他上辈子的仇人或恩人?
这时,靖帝发了话。
说起陌大人的独子早年便被贼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工部尚书沉默了片刻,又往陌瑾那方看了一眼,好似暗自下了什么决心,突地撩袍跪了下来,沉声告罪道,“臣罪该万死”。
接着,他将此前犯下的罪行一一坦露。
原来,陌大人是把好友之子当成他的亲子,多方照顾打听,竟暗自往内廷中插了几个眼线,其罪一。外堂之上,他为了保全柳常侍,对其父户部尚书那些事也多睁只眼闭只眼,其罪二。
这一次西北之行,吏部侍郎与户部结党营私,趁着灾荒之地人口稀薄,竟大肆买卖良田,私设金坊融筑银币,他置若罔闻,其罪三。
“真是拳拳老父心,你打得好圆场,”靖帝猛然将南水调度的折本扔到工部尚书面前,“当真以为孤什么都不知不成?”
南水调北一事,近几年颇引众论,只是还未有一套稳妥之措。
这工部尚书新呈上的折本,各种要点写得尽善尽美,字里行间,也竟皆是老墨,想来并不是一日之工,可他却不早不晚,刚巧在这当口拿出来……为的,正是替吏部侍郎遮掩,将靖帝的目光引至别处。
若不是吏部郎中一份油头折子,暗指侍郎家中那庶公子嫁去了西北,而户部之人却视而不见,这很有些奇怪。说不定真能令这几人瞒天过海,牵着帝王的鼻子,若无其事地共议南水之事。
君上言语行动,似有雷霆震怒,一双眼眸却一派漠然。
“罪臣不敢”,陌大人以头叩地。
只听“咚”得一声,陌瑾竟觉这一声似撞在了他心里,令他心凉手冷,倒像是老父被人欺负了似的。
他心疼地跺脚捶了下玉屏。
后方声响过后,靖帝漠然的眼底涌上些许温情,他手指轻叩着案台,似在思量该如何处理堂下之人。
陌瑾又捶了下,可靖帝身影未动,竟半点回应都没有。
这一刻,陌瑾才惊觉,这个哄他伺候他,由着他使性子的人,毕竟是九五至尊,他凭什么,那么笃定地以为,对方对他……是不同的。
正待陌瑾以为,这下工部的陌大人恐怕老命不保之际,靖帝金口一开,只不痛不痒地罚了他一年俸禄,便让他下去了。
待陌大人退下之后,陌瑾蹦出来,一把抱住靖帝,哭唧唧地捶道,“……你欺负我!”
他这娇憨的小性子一起,哪管什么君臣有别,什么你你我我的,皆说得出口。
若是换成别的宫中侍子,早被拖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阿瑾何出此言?”靖帝拥住他。
“你刚才……怎么那么凶”,陌瑾红着小眼瞪他。
“陌承沖这个人,为父当是世间第一人,为官却……”,靖帝淡淡点评道,“妇人之仁”。
工部这个陌大人,心肠太软,护子心切之余,竟毫无底线。他探得俞少使与柳常侍交好,还处处以柳常侍为尊,便投鼠忌器,半点不敢动户部尚书。
官至斯位,却这般优柔寡断,靖帝料想这个人便是有心环护,倒也不见得真能护得了俞少使一世。
陌承沖,太容易妥协。
俞少使一句“柳常侍待我极好”,便能令他退让到这个地步,若哪天俞少使想让他去背黑锅,指不定他便真去了……对义子都如此宠溺,若是亲子,说不定非得宠得无法无天不可。
“不许你说他!”无法无天的小祖宗恨恨捶了靖帝一拳。
“反了”,靖帝捏着陌瑾的小拳头,故意沉下脸吓唬他,“他是阿瑾的什么人,阿瑾竟这般维护?”
“……反正”,反正就是不能说他,他可是我那可怜的老父,陌瑾心中突闪过这般念头……怎、怎么回事?他一介贱仆出身,便是如今顶了徐家的名头入了宫,也改不了这一事实。
怎可能,是堂堂工部尚书的公子。
陌瑾有些不明所以,又见靖帝面色不虞,只得缩起脖子,含含糊糊住了嘴。
“阿瑾说什么?”靖帝突然笑出了声,“你觉得他跟你长得有些像?”
“不……不是”,陌瑾低着头,靖帝的笑声听在他耳里,竟像是嘲讽,他心一急,眼泪嗒嗒掉落。
“是有些像”,靖帝捧起陌瑾的小脸,哄道,“别哭了”。
哼,大骗子!陌瑾擦了擦眼泪,又执拗地低下头去。
“孤一言九鼎,怎会骗你”,靖帝轻叹着凑过来吻小娘子鬓边的眼泪,这一回说得更肯定了些,“的确有些像,这个事孤让赵淳替你走一趟”。
说着,他唤了赵公公进来,将这件事吩咐下去。
陌瑾有些心慌,这般查下去,他并不是徐知微庶弟之事,岂不是就被揭穿了,到时候他一个楚楼里走出来的贱奴,如何入得了君王的眼?
陌瑾愣愣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竟仰头一倒,从帝榻上滑了下去。
靖帝忙将他捞回来。
这时,赵公公已领命退下了。
陌瑾揪着靖帝的衣袖,忐忑不安地坦白道,“若是……楚楼之地……君上,可会嫌弃阿瑾的出身……”
楚楼两字,他说得细如蚊语,实有些说不出口。
“什么?”靖帝淡淡瞥了他一眼,俊美的脸上,似有一层寒霜。
“楚楼!我是楚楼出身!根本不是什么徐知瑾!”君上的表情刺痛了陌瑾的眼,他杵着小脖子不怕死地凑到靖帝耳旁气哼哼地囔着。
说完他悍不畏死地跳下床榻,就要往门口冲。
“回来”,靖帝忍俊不禁地提着他的小领子将这小笨蛋抱回来。
这小娘子也就敢在他面前逞点小威风。
真是拿他没办法。
“楚楼!”陌瑾哭叫着捶打他。
“听到了,孤又不是糟老头子”,靖帝从背后抱住他,“阿瑾受苦了,孤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要回去了”,陌瑾掰扯着他的手。
“回哪去?”靖帝长睫一闪,淡茶色的眼眸中竟有些慌乱。
“这么多院落,一处都没我的份?”陌瑾抖着小手控诉道,“你……”
被迫与小娘子分居的靖帝,心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