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声音之后）》左边的神

1、一 回归

　　在我开始书写的第三年，我接到了艾从机场打来的电话：天，你来接我好不好？她的声音和从前一样，甜甜的，懒懒的，不容拒绝。
　　艾，我叫司机来接你吧，阿南你认识吧？我轻轻地笑，我在家等你。不问原因，不问除了她还有谁，虽然听到她声音的那个瞬间，我就会想起另外一个人，可是，就算这样，我依然轻轻地笑着，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事情。艾知道。所以，她也不说。
　　艾在电话里责怪我为什么不亲自去接她，她希望走出机场第一眼就看见我，可是我却微微叹了口气，我看着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的双腿，轻声道：艾，阿南已经出门了。
　　是的，我已经无法行走。所以，我开始过着蛰伏的生活。我在电脑上写永远都不会给第二个人看的文字，因为曾经看过的那个人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从此，我的文字就和它的书写者一样，变得寂寞不堪。整个顶楼都是我的天地除了阿南之外，还有一个钟点女工，每天三次来做饭，收拾房间。阿南是母亲硬是要留在我身边的人，否则就不让我搬出去住。她的小儿子不能行走了，她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来照顾，表达她的母爱，可惜，我却不需要，这让她感到很失望。对社交界失去了兴趣的母亲，原本以为找到了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可是她的儿子却并不领情，阿南就成了她的监视者，她的窥视者。
　　幸好，阿南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坐在我房间的沙发上，长时间的发呆，我有时候会无聊的揣测他在想什么。在家里的时候，他是父亲的保镖，而我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他，所以，也只是记得了他的脸，现在，没日没夜的要看见他，也就忍不住有了些好奇心。可是，却发现阿南却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有。
　　于是，我就在我的顶楼上过着孤寂的生活，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宠物，只有一个保镖和一个没有办法让我记住脸的女工。
　　这个时候，艾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她回来了。我轻轻地笑着，似乎预感到了某些事情即将发生，或许我并不期待，可是，我依然循规蹈矩的接受。

　　天，我回来了。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隙，艾的声音就传了进来。然后看见了将头发挑染成蓝色的艾，她一边踢掉鞋子，一边扔下了外套，她知道，阿南会帮她接住外套，挂起来，然后收拢她的高跟鞋，放在鞋柜里面。这样想来，阿南似乎不像是个保镖，而是保姆。
　　艾朝我跑过来，却突然停住了，她将目光停在我的腿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阿南，阿南面无表情，手里捧着她的衣服，默不作声。
　　等一下，我要重新进来一次。艾大声叫道。
　　不必啦，我摇动轮椅，朝她靠近了一些。就是你看见的样子。
　　怪不得我想你怎么能够从林阿姨泛滥的母爱里逃离出来，还能住在这里呢！艾满脸兴奋的表情，这里比我的那间小屋子好太多了呢！我要住下来！她似乎在发表宣言，直直地站立着，抬头四处看。
　　艾。我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臂。欢迎你回来。
　　于是，艾就突然俯下身来抱住我的脖子，脖子后面凉凉地，那个懒懒的，快乐的艾突然就这样毫无节制地哭泣起来。我慢慢地等着，等她停息下来。突然觉得心里满满的。
　　阿南已经挂好了衣服，安静地退出我的房间。他就在门外，他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他应该出现的时刻。有时候，我想我是感激他的，因为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自尊心。那是不露痕迹的表情。

　　我和艾坐在28层楼的露台上，风很大。从住进来到现在，阿南严禁我到露台上去，那时候我有点神经质，洗澡的时候突然就把自己浸在了水里。阿南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把我拎出了浴缸，我就对着他笑，我变成了一条鱼，可是在水里面我睁不开眼睛呢……阿南沉默着，帮我擦干身体，抱上床，然后就在门口的沙发上睡觉。我和他都是容易惊醒的生物，我总是在半夜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沙发上他也睁开着的眼睛。他不让我上露台，自然也有他的理由，因为我大概会告诉他，我变成了一只鸟，可是风好大，我张不开翅膀……
　　我和艾一支烟接着一支烟，黑暗的露台上有两点红色的光，忽闪忽闪地，就在这个时候，我记起了他，他和我在艾的房子的露台上吸烟，一整夜一整夜。心里不知道是疼痛还是麻木。
　　我和他离婚啦，蜜月回来之后……艾吃吃地笑着回头看我，我原本以为他到美国来找我呢，却原来是来逃难的。我不收留难民呢！我自己也是逃难才去美国的啊……
　　哦。我点点头，表示我听到了。
　　天，你似乎什么都不想知道吗？艾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啊？我有些不明了。
　　艾突然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露台的栏杆旁边，她的长发在风里面飘舞，诡异的图画。在跟他签字离婚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原来是真的爱他的呢！艾笑地有些自嘲。
　　哦。我点点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所以呢……
　　所以，就分开了。艾大声笑着，狂乱的风和幕布一样的夜。艾总是在找一个真正爱着的人，她一直对我说，她要爱上一个除了我之外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老头子也好，是少年也好，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好。她要爱上那样一个人，否则，她会一辈子被我囚禁着，无法离去。要是，要是你也能爱我，那样多好呢？艾眼神迷离。可是，她并不知道，其实她并不爱我。她只是希望能够爱上我，就好像我希望自己能够爱上她一样。
　　因为是希望，所以显得很美好。
　　艾，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我笑着，可是现在，我们都应该去睡觉了呢。
　　我伸出手，艾把手交到我的掌心里。很久很久以前，我把手交到了她的掌心。我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我们企图完成所有人预设的情节。可是，那些都只是美好的希望罢了。我和艾，用自己的一半生活在这希望里，另一半生活在这真实里。越走越远。
　　我也很高兴啊，天，我回来了。艾吻我的额头，去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