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生》离离lily

1、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大雪，寂静。
　　寺院檐下铜铃摇曳，窗棂上一晃一晃，落下月光惨淡的投影。
　　比月光还要惨淡的是一个孩子的眼。已是四更天，他还没有睡，只披了件单衣缩在廊柱下。远远望去，一团黑影，动也不动。若不细看，分不清是人是狗，是死是活。
　　他在等人。
　　每年到了这天，云开都要这样从天黑等到天明，再从到日暮等到月出。晨钟暮鼓，香客盈散，他可以一直不眠不休地等待着。到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而他也不过才15岁。

　　寺院里的小沙弥们为此深感困惑，成年的师兄们念经打坐都常常会走神犯错，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会有他一样的专注与毅力，如果不是出自责罚或是奖赏，那么他如此执着，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等自己的父母，也许他们和他之间曾有过约定，在这天接他回家。
　　好狠心的父母，好可怜的孩子！他们对推断的结果深信不疑的同时，对他报以深深同情。虽然平心而论，大家都是可怜人，不同的是，他们或早或晚地认了命，断了念头，便没了痛苦，只剩下他一个，仍然死守着那份永远也等不来的希望，真不知是天真还是愚蠢。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他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和他相遇那天，他全家惨遭灭门，双亲横尸在他眼前，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就在杀手们发现躲在暗室里的他将要赶尽杀绝之时，他突然出现。剑未出鞘，一群人便全都倒下了。
　　他还记得那天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他将他带到这里，一句话也没说，丢下他便准备离开。他早已哭不动了，扯住他的衣袖跪倒在地，哑着嗓子哀求恩公收自己为徒，来日定要手刃仇家、报仇雪恨。
　　短短一句话说的七零八落、咬牙切齿，强忍心头的恐惧与哀恸令他几近昏倒。可那人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冷冷从他手中扯出袍子，打马扬鞭而去。他慌忙跟上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实在跑不动了，跌倒在雪地里，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唯有冲着他的背影拼命地喊：“我会等，我会一直在这等你，每年的这一天，我会等你来找我！”

　　……

　　天每亮一分，他的眼神就黯淡一分。
　　等到东方浮白，云开缓缓站起身，浑身肌肉僵持，从阴影里走出。阳光打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掠过刀锋般的眉目，高耸的鼻，紧抿的薄唇……然后直直穿透他单薄的身体，并不能温暖他，却让他的心更加冰凉。
　　寒风鼓动，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将一头长发随意束起，纵身一跃跳到院中雪地，折一枝梅花作剑，在雪中挥洒舞动。步法不甚精妙但却胜在灵动机巧，剑路毫无章法但出手凌厉狠绝，腾挪转移之间身姿轻巧，似梁上燕儿凌空跃起，到半空中忽又急转直下，刺入雪地，眼看那树枝弯曲逼近折断，他却突然卸了劲，以脚蹬地，旋转着挑起一地飞雪。
　　结束时，这一地原本洁白的积雪被他撩成一幅八卦图，而他就站在那一黑一白的两个交界中间，背手而立，散落的发丝在肩侧飞舞，宛如一幅写意水墨。美中不足的是，那画中本应是风华正茂的翩翩公子，却透着一股子少年老成。

　　出早功的僧徒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师父的催促下不耐烦地列队操练。及到院中时，才不觉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他们议论猜测是哪个师兄长老练习武功，没有一个人会联想到他，而这正中他下怀。于是众说纷纭中，他独自退出到院门外，默默清扫起阶前积雪。

　　那人恐怕又不会来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还是会继续等下去——只有这一个希望！多少年了，他面上不动声色，不曾向谁吐露半分，但那仇恨却一刻也没消解，在心中盘踞，像一只虫子不断噬咬他的心，咬得他千疮百孔！火光中舞动的云字大旗、自诩为名门正派的正义之师、他最亲近的家人朋友被唤作妖魔一个又一个地被无情砍杀倒在血泊里，连妇女和幼童都未能逃脱……
　　这些年他从未睡过一次安稳觉，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摸到自己满脸泪痕，他便要再提醒自己一次，这仇恨一日未报，他便永无宁日。他记得清每一个凶手的嘴脸，临走时他拾到了一枚带血的令牌——此刻正握在他手里，原本浮雕的边缘都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光滑了。细细端详，正当中刻着篆体的云字，四周是云朵般的图腾。毫无疑问，这令牌的主人便是他心心念念的仇人。只是仅凭他一人，这仇何日才能得报呢？

　　疾行的马蹄声乱如鼓点由远及近。云开原本黯淡的眸子里忽然生出光彩，莫非是他？！云开抬起头，果然，不远处的雪径一人一马正向这里飞奔而来！他的心狂跳不已，扔掉手中扫帚跑到更近处，可等他仔细看清楚那来人的模样时，却立刻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那并不是他。

　　云开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马儿行到阶前，一声长嘶停了下来。他才缓过神，但不等他上前迎接，那马上的人便直直坠落在地。

　　“他让我来接你……”
　　那人昏倒前说的一句话，让少年眼里将要熄灭的火苗一下子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