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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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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梁家老巢的路漫长又崎岖,密林中的小路勉强可以容纳一辆轿车行驶,多日没有下雨,地面干燥,经行之处,灰土滚滚。
景宸坐在副驾驶上,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后座上睡着的周琰,他一上车便倚着车窗睡着了,像是一句话都不想跟景宸说。阳光从密叶缝中照下来,树影不时从他的脸上划过。
景宸无声地叹了口气。
坐在驾驶座上开车的人是江夏,从任务开始,他便锁紧了眉头:“我并不觉得你这次跟周琰去梁家是一着好棋!”
他难得抱怨,景宸便听着他说了下去。
“严家的骨干周琰,这以前是我们的人,要是没去严家现在肯定是跟着你当警察,这我们就不说了……梁家的骨干景徽,这之前也是我们的人!陈指挥这几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还有哪个他们的骨干,也曾经是我们的人……
如果你这次也折进去了,未来成为那个外国鬼子的骨干……”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他们那边,新一代里,我们培养出的人就占据了半壁江山了!”
景宸打断他:“你说那边除了周琰和景徽,还有谁曾经是我们的人?”
“啊?”江夏沉默了,抿着嘴,思索了一会,才说,“我是猜的……”
景宸一直看着前方,密林深处,拐角的地方,有一团夺目白光。
“等等!”景宸突然叫道,江夏猛一刹车,车辆在拐角处惊险的停下,江夏才发现转过弯并没有路,半人高的杂草欺骗了人的视线,那后面,是一截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
“……靠!”看清之后,江夏也吓出了一头冷汗,咬着牙骂道。
“我们到了。”景宸说,他转过头,探过身去,拍了拍周琰的肩。周琰像是做了什么梦,睁开眼第一个看见景宸,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情,但看了看窗外,他打开车门,走下车,环顾了一圈四周,说:“是这儿。”
前方脚下传来“咔咔”的刺耳声响,是生锈了几十年的金属摩擦的声音,特别难听,像是一把锉刀在头骨上摩擦。不久后,他们的前方,一台锈迹斑斑的金属平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来接我们了。”江夏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了平台上,果然,马上,平台载着轿车向悬崖下降落。
这天天气不错,从车窗外能看见脚下浓烈到墨色的植物的海洋,在两段悬崖之间,狭长的一条望不到头。
“挺缺德的,”江夏说,“把路修成这鬼样子,一不留神就掉下去了,连收尸都不太方便。”
“那倒不会,”意外的,周琰居然说话了,“这下面是沼泽,人掉下来,只会陷进沼泽里,找不到尸体的。”
升降台缓缓降落到深谷底部,没有人在那里迎接他们,茂密的杂草中分出了一条狭窄的路,苔藓上碾出了两道车轮的痕迹。这里已经是梁家的地盘了,沿着小道前行,不久后,道路消失,沼泽之上,建了一座小小的茅草屋。
“看来是让我们在这里歇歇脚,等着他们来接人。”江夏说。
“看起来是。”景宸倒没有表现出对对简陋的临时落脚点不满,率先下了车,走上了搭着小屋的木台,推开了门。
里面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梁老爷子是个疯狂的环境保护主义者,他厌恶一切现代文明。”景宸的身后,周琰走了进来,从门边的地上捡起一个手电,昏暗的光照亮的小屋。
“小景,”江夏也跟上来了,“我刚刚转了一圈,屋子后面有口缸,我闻了闻,里面的水应该能喝。”他还把缸口上的水瓢带了来,有半瓢他刚刚发现的水。
景宸接过来,看了周琰一眼,大约是想起了景冬阳的洁癖,若是这唯一的饮水用具被自己用过了,周琰怕是渴死也不会喝一口了,就把水瓢向周琰递来。
“我不要。”周琰推开了他的手。
景宸不再说话,自己喝了水,就跟江夏低声说起了什么。
“这里是进入梁家的第一站,”周琰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一下两个菜鸟,免得他们拖自己后腿,“周围有很多有毒的植物,你们别打主意乱跑,中了毒,光是神经幻觉就吓死你们。”他不是危言耸听。
周琰不满景宸和江夏凑一起嘀嘀咕咕,瞪了他们一眼,走出了草屋,在木台的边缘,坐了下来。
太阳正要落山,头顶的天空越来越暗,眼前是黑黢黢的密林,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生物,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个地方很古怪,是沼泽是树林,却没有一丁点儿蚊虫,好像它们也知道这里是不祥的地方,不敢靠近。
鼻子里闻到腐败的树叶腥臭的气息,还有一点,——甜丝丝的气息。
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终于,太阳落山,浓重的夜侵蚀了大地。
沙沙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变成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人从黑暗中,踉跄地跑了过来,望向这边,突然说:“一秋,你还好吧?”
周琰猛地一惊,抬起自己的手,发现了两个孩童的手臂。他马上明白了,是回忆起了什么童年的往事。不过这段往事不是他的,他之前从未见过,大概是景冬阳的,也可能是周一秋的。
那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在年幼时候的周一秋身边跪下,摸了摸他的头,喃喃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
那人长得和景宸很有几分相似,只是比景宸更老了十几岁,大约是景宸的父亲,景仲言。
景仲言抱着年幼的周一秋,轻声地安慰着:“别怕,别怕,很快就安全了。”他浑身是血,有的是他自己的,有的是周一秋的父亲周隽云的。
周一秋的身边放着一个书包,底部正渗出深色的液体。
周一秋张开嘴,像是想喊爸爸,最终,喉咙里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他们是在一个黑暗的小屋中,在铁路的旁边,远处,似乎能听见火车经过时“咔擦、咔擦”的声响。
“呜——!”有车辆经过,车灯从窗边闪过,带来一道转瞬即逝的光。
周一秋浑身都在发抖,毕竟那年他才8岁,而他的父亲刚刚死亡,他身边的书包里,装着父亲的头颅。
景仲言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突然抱起了周一秋,另一手提起滴血的书包,有嘈杂的脚步声正在接近他们。
追兵来了……
“一秋,”景仲言在周一秋的耳边说,“你躲起来,一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等人都走了你就去找方阿姨……你以后就喊她妈妈,妈妈会保护你,没有人能伤害你……”
年幼的周一秋紧紧攥着景仲言沾血的外套,不肯松开手。
“嘀——”又一辆车从窗外经过,周一秋猛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在车灯的映照下,窗户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的、昆虫的身影。
“啊!”因为接二连三的强烈刺激,周一秋只能发出一个声音,景仲言回头看了看,捂住了周一秋的眼睛。
他看看四周,踩着桌子,把周一秋举到了高高的屋檐下面的横梁上,把书包放到了他的怀里,看周一秋的眼神,他顿了顿,从书包侧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塞到周一秋的手心里。
“这是你哥哥给你礼物,”景仲言柔声说,——他一辈子,对他自己的儿子景宸都没什么和善过——,“他叫景宸,你不久就能见到他,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也很喜欢你,你看,这就是他给你准备的,他欢迎你。”放在手心里的,是一个变形金刚玩具。
景仲言说:“别怕,妈妈和哥哥在等着你。很快就好了,马上就过去了。”
脚步声似乎就在屋外了,景仲言摸了摸周一秋的头,把桌子推到远远的地方,最后看了周一秋一眼,向屋后冲去。
——妈妈会保护你……
“一秋……,你愿意回……严家去吗?”方梅发现了少年的周一秋亲吻自己的儿子,于是想把他送回严家那个魔窟。
——哥哥会喜欢你……
“景冬阳失踪到消失的那几个月,你找过他吗?”周琰这样质问过景宸。
答案是没有。
小屋里。
光线昏暗,暗得就像五年前的某个黄昏。
景宸独自一人,坐在家中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很快夜幕降临,什么也看不清了。
最早这是父亲、母亲和他三个人的家,后来是母亲、冬阳和他三个人的家。现在父亲牺牲了,母亲精神失常,弟弟失踪,只有他了。只剩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景宸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在弟弟失踪几个月后,第一次走进了他的房间。
打开灯,景冬阳的房间特别整洁,好像他临走前还特意收拾过,被子床单都收进了衣柜,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床板。写字台上也空无一物,曾经整整齐齐摆在那里的书本和文具都被他用纸箱收好,放在墙边。——好像他早就知道他回不来了一样,好像他早就打算搬出去了一样。
景宸在弟弟的房间里愣了许久,正要离开,突然,看见床板的缝隙间,靠近床头的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那里。景宸走过去,随手拿了个衣架把那东西从床下勾了出来,是一本旧书,《卡夫卡全集》。景宸记得这本书是很久以前书店打折的时候母亲图便宜一起买的一整套世界名著中的一本。
景宸小时候也看过这本,就记得第一篇就是《变形记》,那个男主角变成了甲虫,他的父亲还往它扔了一个苹果,后来苹果腐烂了,一直嵌在背上,直到他死了都在背上。景宸看完以后觉得很不舒服,就丢回了书架上,再不肯看第二遍。想不到景冬阳却很喜欢,拿回了房间,看了很多遍,书页都有点泛卷了。可能他把书放在枕头下面,才会不小心从床头掉到了地上。
景宸快速的翻了遍书,除了微微屈起的书角,弟弟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他从来不知道景冬阳喜欢这本书。就像他曾经不知道景冬阳更喜欢周一秋这个名字一样。
他不知道景冬阳喜欢什么。
景宸猛然清醒过来。
他还在山谷里的那个小屋中,身边不远是江夏,空气里全是潮湿甜腥的气味。
“他还没进来?”景宸问。
“还在外面蹲着装看门狮子!”江夏说。
景宸走出小屋,果然见周琰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平台边缘。
景宸走到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喊道:“周琰?周琰!”
周琰浑身一震,像是方才陷入了什么噩梦,眼神从涣散到重新变得犀利花了好几秒的时间,他盯着景宸,像看陌生人一般,看了好一会儿,眼中莫名地闪过一丝古怪凶狠的光,像猎豹看见了猎物一般,突然扑了过来。
景宸没来得及防备,被他按住,后脑勺重重的磕到了地上,一阵钝疼。
——这在小说或是影视剧里妥妥是重伤的节奏,运气好点变白痴,运气差点就此一命呜呼,最轻最轻也得失个忆什么的……
但在这时,景宸盯着周琰发红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发狂了,还是心情不好所以要以暴力来发泄。
周琰没有说话,把景宸按在地上,低下头,隔着衬衫,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他完全没有留情,马上有血从衬衫下渗了出来,景宸觉得,周琰似乎是真的恨了自己,像是要撕下自己的一块血肉来泄愤一般。
他的眼前仿佛闪过落在地上的《卡夫卡全集》,鼻子里也总有腐烂的苹果甜丝丝的腥味:“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低声地说,抬起手,不但没有挣扎,反而环住了周琰的肩。
周琰一直绷紧的背脊却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松口,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景宸,忽地又上前了一点,压得更紧了,低头吻住了景宸。
血的气味,盖过了其他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味道。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琰像毛头小子一样激动,接吻时都能感受到他的烦躁不安和迫不及待,好像有一团火在他的心底烧,必须通过什么方式发泄出来一般,分开对视时,能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
“你别动,你别动……”他低声语无伦次地说,又俯身亲吻上去,手也从景宸衣底伸进去,冰冷地擦过皮肤,停在刚刚被他噬咬过的地方。
“你们两个是不是应该注意一点场合?”不远处突然传来声音,是江夏听见外面的动静,赶了出来。
两人马上分开,周琰坐在旁边呼了几口气,似乎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抬眼看了江夏一眼,冷笑着若无其事地说:“碍事!”他站起身,没有看景宸一眼,自己走进了小屋。
景宸还靠在地上,被好友撞破这一幕,非常的难堪,他抬起一只手,小臂挡住了眼睛,自己也苦笑起来。
江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峻,他蹲下身,拉住景宸的手臂,帮他坐了起来,马上看见了景宸肩上的伤。
“他有病,你也有病?”江夏这辈子没有这么严肃过。自从遇到周琰以后,景宸就在不停的受伤,比这更严重百倍的伤都有过,但是这是第一次,就在江夏眼皮底下发生的。
“你才有病。”景宸不知道怎么回应江夏的关心,只得装作没听懂他的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你!……”江夏盯着景宸的肩看了一会儿,说,“车上有药箱,我去给你拿来。”他一跺脚,气势汹汹地不像是去拿药,像是去炸碉堡。
景宸也站起身,走回了小屋中。
周琰在里面,坐在地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移开了视线。
“那是藤恩益,他是来杀我的。”周琰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刚才,景宸一出门,就察觉到了黑暗中窥探的目光。周琰比他更敏锐,看来也是早就知道了。
“你差点杀了他,他自然会来找你,我们接下来都得小心点。”景宸说。
“哼。”周琰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景宸的话,还是在笑不自量力的藤恩益。
“明天让江夏走吧,这里有我跟你就够了。”景宸有说。
周琰还在笑,眯起眼睛扫了扫景宸,古怪地重复道:“是啊,有你跟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