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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半世浮萍随逝水(下) ...

  •   一骑快马自承乾门飞驰奔入,带来边关千里急报。

      午后阳光晴倩,一碧千顷的太液池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一叶轻舟荡漾在清波潋滟的湖面上,穿梭在翠绿的荷叶丛中。小舟上铺设着软锦,备置了桌案,桌下的一盏铜鼎小炉上面温着温润养生的红枣水。

      琵琶歌声浅浅袅袅的回荡在风里,宸妃五指拢起离开琴弦,眸光盈盈含水的望向对案而坐的皇上,却见皇上悠垂着眼,指掌间拢着青瓷白釉杯,神思倏忽飘荡不知落到了何处。

      “陛下。”宸妃俯身近前,指下蓦然划过琴弦,一声裂帛挣音使得皇上终于神魂回转,眸光抬起淡淡望向宸妃。

      面前的女子容颜姣好,鬓发上的金钗玉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映得她娇艳的脸庞愈发显得光彩照人,迎着她促狭的笑容,皇上终于露出一个浅笑,五指间松开了茶杯,“你的这首民谣唱的好听极了。”

      “哦?”宸妃眉目婉转,颦笑温柔的望着皇上,笑嗔道:“陛下可是听真切了臣妾在唱的曲儿吗?”

      皇上长眉略挑,目光直望着她,她的一颦一笑落在眼中,总恍惚的有些不真切,他唇畔噙了一丝笑,缓缓吟哦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传诵两江南北的西洲曲,从皇上的唇齿间一词一句念出的时候总带着些缭绕的缱绻情思似的,温柔又多情。

      直到皇上念到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的时候,宸妃忽而跟唱了起来,指下琵琶弦动,音韵绵长幽幽,“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她的嗓音柔转,一阙词唱的柔情似水,那含羞带怯的目光里俱是殷殷的情愫。

      长风吹过,摇动了池间的万千荷花。

      “你来宫中许久了,也不曾听你谈起过家人。”皇上似随意的问了句,历来前朝和后宫都是密不可分的,但凡能在圣驾前博得过皇上几分青眼的后妃,无一人不费尽心机为母族谋势获利的。以宸妃如今在后宫的风光,怕是没人能及她一二,但却从没见她为自己或者为自己母族向皇上求取过什么,她俱有的一切全是皇上的主动封赏。

      宸妃扶着琵琶的手不知不觉的扣紧了琴身,脸上爱娇笑容也淡淡敛去,眼底一片黯然,“臣妾出身寒微,父亲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州判。”她将琵琶小心翼翼的放置在身畔,琴身斜靠了舟壁,她低着头,眉睫轻垂,缓缓说道:“我母亲在诞产那日因为血崩难止而逝于塌上,家中不能无人主事父亲便又续娶了正房夫人和纳了两房妾氏。而后我便有了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她顿了一顿,似很艰难的压抑下了胸中一股悲怆,“父亲因为事忙也不常回家中,我虽是家中嫡长女,日子却并不算太好过。”从小失去母亲的庇护,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继母虽不曾苛待她,然而她也从不曾体会过什么是父子亲恩,母女关怀,少女的心事情怀也从无人可听,无人可诉。

      她说着说着,忆起童年时光,眼眶都有点红了,抬眼时正看到皇上望着自己,湖面波光粼粼的反耀着天光,映得皇上清俊的面容恍若天人一般,每时每刻,都让她怦然心动。

      “是臣妾无状了,怎么净说些这个,扰了陛下圣听。”宸妃作势抬手轻掠鬓旁借以掩饰自己起伏难定的心绪,不想在皇上面前失了庄重。

      眼前蓦然有一道阴影罩下,在她惊讶间,却见皇上半倚过身,横手越过小几,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将那一滴泫然欲落的泪水拭去,他的指尖温软,衣袖拂过时掠过一道浅浅的龙涎香的清苦香味,游入肺腑的时候仿佛一团火,将她的肺腑都烧成了一锅糖稀,她怔怔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皇上,心下搏动凝滞,连呼吸一下似乎都不能了,就怕那一声一息都会打破此刻的旖旎情致。

      “从前过往譬如云烟已过,往后一切都会好的。”皇上的语声温醇如五月春风拂过,让人心头一夕呵暖。

      很想把自己的脸孔埋入皇上的掌心间,或纵声一笑又或者纵情一哭,何尝不是酣畅淋漓。然而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她却不敢这么做。只能看着皇上收回手,那一袭幽香柔情倏然远离,心下有些怅惘和不舍。

      “好。”她露出一丝笑,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望着皇上,“陛下曾赐赏了臣妾不少财帛,在宫中臣妾也无需备有那么多钱财,所以便托人捎带了些回去,也够家人们富足无虞的过日子了。至于其他的,他们也不敢肖想。”谈到家人的时候,宸妃眼底的那些温柔总泛着点点冷意。

      皇上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本也就是无意间谈起的话头没料到会触及她的伤怀往事,见她楚楚泪眼的模样,皇上心下蓦然有些后悔。

      小舟缓缓浮动在绿萍间,周围都是硕大如伞张开的荷叶,皇上目光随便一掠,蓦然被小舟旁的一处吸引走了目光。

      皇上撩起白金缎锦的长袖,在宸妃惊诧的目光下,探手入水中摸上来一根莲蓬,上面竟然还结着一些莲子。季令已过,宫中也有专人在季令时候将太液池上的莲蓬取了莲子备用,没想到还会有遗漏,竟也被皇上瞧见了。

      “九月暮商,这莲子生吃可不好吃呢,只能用来煲汤了。”宸妃见皇上一粒一粒的将莲子剥下放到桌上空置的玉脂盏里,莲子沾着水,仿佛新鲜欲滴。

      皇上听着她的话,却似乎并不在意,将莲子剥好放入玉脂盏里后,看着浅浅小半碗的莲子,忽然笑了笑。

      宸妃见皇上的笑容,心下有些痴了,后宫里的人都说近年来皇上鲜少露笑了,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不甚亲近,但她却是时常见到皇上笑容的,虽然她知道那笑通常不是对着她,然而即便如此,她也甘愿沉沦在他的笑容里。

      皇上拈了一粒莲子在指尖瞧了一会儿后,便送入口中细细嚼了起来。宸妃眼见皇上生吃莲子,低声惊呼,“陛下,这生莲子没有取芯,可是苦的很。”

      却见皇上面不改色,细嚼慢咽的将那颗莲子吞入喉腹,旋即又拈起了另一颗。

      宸妃满面好奇的看着皇上又瞧了瞧那玉脂盏,颗颗饱满的莲子还带着翠绿的芯子,“陛下不觉得苦吗?”她边说边取过手旁的金铜小壶为皇上面前的白釉杯里添满温热香甜的红枣水。

      苦涩在齿颊间漫延,也不知是这铺天盖地的涩苦还是灼目的午后日光逼得人想要流泪,皇上指尖拈着一粒莲子,微微阖目叹息,新鲜圆润的莲子衬得皇上葱白的手指劲瘦如削。

      “陛下,您喝口水吧。”宸妃忙将皇上面前的白釉杯又往前推了推,殷切叮咛,眼中全不掩关切。

      皇上徐徐睁开眼,深瞳里粼粼似有波光,又似盛着半天风月,宸妃看着他,整个人都好似呆住了。

      太液池边的岸上有人疾步带火的走来,朱紫银绿的朝服在阳光下熠然有光彩,来人在岸边朝这厢挥了挥手。

      小舟缓缓停靠岸边,宫娥内侍上前搀扶住皇上。宸妃见皇上搭着内侍手腕方要踏上岸边,她趁隙低头看向桌上的玉脂盏里面还躺着几粒生莲子,她伸手拈了一粒在指尖,好奇不迭的将莲子抿入口中,贝齿轻轻一咬,苦涩霎时从舌尖漫延开去直抵咽喉,苦的她皱紧了眉头。

      “娘娘。”直到宫女一声轻唤,她这才装作轻掠发鬓,汲着舌头强压下那绵延不绝的涩苦,尽量保持着容色不变,扶住宫女手腕跨上了岸。

      “微臣参见皇上,宸妃娘娘。”来人振衣行礼,宸妃这才瞧清楚此刻赶来太液池面见皇上的正是皇后的亲兄长裴桓,他手中拿了封折子和一个锦匣,如此匆匆入宫面圣,怕是事情不小。

      宸妃自是乖觉,朝皇上敛祍拜礼,口中道:“陛下与裴大人有政事要忙,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上点了点头便与裴桓说起了话,宸妃领着宫女沿着太液池回返宫中,走出没多远就看见岸边有人架设着几张画台,正有人在太液池边提笔作画。

      “过几日是皇后娘娘芳辰,皇上着了翰林画院的画师们来为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绘画肖像的。”宸妃身旁的宫女也瞧见了那几名画师,忙低声回禀告予了宸妃。

      宸妃点了点头,倒是知道过几日是皇后芳辰,只是没想到皇上竟宣了画师,宸妃兴致勃勃的笑说,“宫中翰林画院的画师们可是来自全国的妙笔丹青的高手,寻常人家能见其一二都不容易,我们去看看他们的画作。”

      几名在太液池旁采风的翰林画师见宸妃携宫女款款行来,纷纷置笔行礼,虽不知她的来头,但看她衣饰华美,冠佩雍容也知身份不低。伴翰林画师采风的内侍见来人是宸妃忙上前拜了大礼,叩请了妃主金安。众画师这才知道眼前的宫鬓丽人居然是圣眷正隆的宸妃娘娘,行止间愈发谨慎小心了起来。

      宸妃却显得兴致高昂,拂袖免了诸位行礼,眼神越过他们落到几张画台上,“本宫能瞧瞧几位大人的画作吗?”

      众人忙齐声应是。宸妃徐步上前,站定在画案前略伏下身十分仔细的看向案上的画卷,不愧是来自国内的顶尖高手,笔下丹青着色绮丽大胆,风格却又写实缜密,太液池的碧波千顷,一花一景都落在了尺长的画卷上。宸妃一副一副看过去,却在一副画作前凝定了步子,目光垂落画上,久久的凝视着。

      画上一叶小舟游曳在丛丛的荷花间,小舟上依稀可见两人相对而坐,男子发簪金冠气宇清贵,与他对案落坐的女子浅笑轻颦,笑靥如花却只绽向面前的人。

      “这是季显命人快马疾鞭送回的前线情报与北齐降书。”裴桓双手奉上手中折书和锦匣,蹙眉低首,“只怕并不是很乐观。”

      皇上先取过了锦匣里的齐君降书看了一遍,这才打开季显送来的折书,很快就掌握了前线大体的状况。

      “隔江分裂,两国共治,齐君这是至死也不愿彻底归降,宁愿成全晋王么?”皇上语气淡然,说话时神色如常。

      裴桓眉睫低垂,目露忧色,“只是即便季帅控制住了邯兆乃至漓江以西的北齐诸城,却仍有人并不服降书落诏。”说到这裴桓不禁略抬了眼,看向面前君王,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撼动他的心神,除却将长公主下降一事曾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其他时候从不见皇上动过声色,似是掩去了所有爱憎恼怒,作回高高在上的君王。裴桓略思量后,又继续说:“只怕那些人仍只遵循齐君传位之诏,认沭阳公主为继位之人。虽然疆域两分,只怕人心也是难取。”

      皇上静静聆听他的话,双手负在身后,掌间捏着那一盒锦匣子。

      “眼下虽然有南秦出兵牵制住了晋国,然而晋国最为锋锐之刃却是在海上,若到时候晋国出兵海上直取南秦内陆重镇,南秦何以为战?陛下不得不思虑。”如今战况,虽有南秦为倚助,但总有微妙变数可以撼动整个局面,裴桓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南秦是否真的可以倚赖?看似有些弱势的晋国却又兵不血刃的拥有了半壁北齐江山……思及此裴桓心下纷乱如麻。

      正在他思绪间,却听皇上悠然开口:“朕准备亲赴邯兆。”

      皇上这一语恰如惊雷,震的裴桓愣在了原地,自四国分裂,这百多年来中都的皇帝从没踏出过皇宫半步,圣驾离开帝都更是不曾有过。然而愣了半晌后,裴桓似恍然过来:“让北齐的百姓瞻仰皇室天颜,摄服于天子威仪,沐受天恩浩荡。”他笑了笑,“这份荣光,一般人怕是求之不得。”

      皇上转过目光,裴桓与之四目相接时,似看到一道锋芒自皇上的眼中一闪而逝。

      “明日早朝之时,朕便会提到此事,后续安排还需裴卿多费神了。”皇上目光转回,又落到了面前碧波千顷的太液池上,微风徐过,满池荷叶动秋风。

      “微臣明白。”裴桓振衣拜礼揖手,见事情也已经禀完,便想退下,却听皇上声音悠悠又起,“过几日便是皇后芳辰,你去看看皇后吧,还有皇子。”

      裴桓心下一暖,有些激越的谢了圣恩。等裴桓退下后,皇上在太液池边默立了一会,这才沿着岸边慢行起来,太液池边秋风骀荡,扑面带着微沁的凉意。行过没有多远,皇上便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几张画案和束手立在一旁的几位翰林画师与随陪的一行内侍。而站在一张画案前正瞧的目不转睛的人,正是宸妃。

      皇上朝这厢走近,众人见驾忙要跪拜叩首,皇上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作声,而沉浸在画作里的宸妃似无所觉,连皇上站到了她的身边都没发现。

      皇上站定到她身畔,目光也落到那副画上,看到了那叶小舟。

      “这幅画是谁作的?”皇上蓦然的发问,惊断了宸妃的恍惚,也让宸妃瞧见了站在身旁似有许久的皇上。

      翰林画师里有一人往前出列一步,垂首揖礼,恭敬回道:“回陛下,是微臣所作。”

      皇上看了看他,微露赞许笑容,“朕知道你,翰林待诏黄诠,在川都的时候就极为有名,擅长风景,手法细致工整,用色富丽典雅,入翰林也有些日子了。”

      黄诠恭敬回复,“陛下盛赞,微臣愧不敢当。”

      皇上瞥了一眼身畔的宸妃,见她目光又飘忽的落在画卷上,饶富兴致的问道:“爱妃像是很喜欢这幅画作?”

      宸妃被皇上一问回过神,倒是毫无娇矜,十分直率的表示了自己的喜爱之情,“此画风景唯美,意境优雅。”她讲的眉飞色舞,眼中焕然生光,“画里的陛下衣袂当风,在这万叶千莲之中好似神仙一样。”她的笑容明艳,有些羞怯又有些小女儿般的娇态,如阳光般肆烈灼目。

      皇上瞧着她略有失神,她却悄悄拽了皇上衣袖,爱娇般的摇了摇手。

      皇上回过神,转望向黄诠,笑问,“既然宸妃喜爱,不知爱卿可愿割爱?”

      黄诠诚惶诚恐,揖手躬身回道:“能博得娘娘喜爱是臣的福分。”

      宸妃喜不自胜的跟着谢了恩,目光飘飘忽忽的又落到了画卷上,可见是极为喜爱此画的。

      画已经完成用印,皇上却忽然兴之所至,提了一支毫笔,沾了徽墨,在画卷左旁提下一行字。宸妃瞧着皇上俯下身用笔行楷,白金缎锦的龙袍衬得皇上皎若玉树,运笔时潇洒之极,笔下成诗蕴籍风流。宸妃在一旁瞧着,痴痴的凝望着,唇畔笑容如饮蜜饴,心下如沐甘霖。

      皇上运笔一蹴而就,搁下笔后取了自己的私印用在画上。转眼见宸妃目光怔怔望着自己,皇上忽而曲指轻敲上宸妃额头,笑问,“看什么呢,人都傻了。”

      迎着皇上倜傥的笑颜,宸妃竟是十分感慨,她薄嗔的睨向皇上,露出娇妩的笑来,笑谑道:“陛下笑起来真好看。”

      她的笑容她的话语落在眼中,唤起了沉眠心底的曾经过往,也有人对他这么说过……

      哥哥,你还是笑着的时候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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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半世浮萍随逝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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