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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多情只有春庭月(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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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过江南岸,转眼间已经是季春三月,细雨纷纷,宫檐下残红零落一地。
初春乍寒,殿内铺设的地龙里依旧烧着金丝火炭,将偌大殿宇烘的暖热。长公主常年不在宫中,即便回了宫也是深居简出,殿内随行侍候的也就那几个人,此刻正垂首侍立在殿中。
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檐上细雨坠下的滴滴答答的声音,规矩有律,音色空灵,让人心头莫名舒缓安宁。窗外雨势越来越大,长风一过吹得殿外种植的幽篁瑟瑟响动,然而在风吹竹摇的声响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地上雨水被踏的飞溅。
“奴婢坤和宫掌事叶妤求见长公主殿下。”隔着紧闭的朱漆红门,传来女子焦灼的声音。
宫人推开门,看到打着青纸伞的叶妤站在廊下,裙摆衣襟上都是雨水溅浊的痕迹,发鬓宫髻也被风雨吹得有些凌乱,想来是一路奔走未曾停歇,这才如此狼狈。
宫人为她取来干净的巾帕让她略整仪容后才将她引入了偏殿,说长公主正在小憩,让她在此候着。叶妤却显得十分焦急,只低声道自己有急事通传。宫人却面无表情的不答不应,默然侯立在一旁。叶妤心下如被烈火炙烤一样,左右都静不下心来,又因忧思着坤和宫的情况,更加坐立难安。她看了眼面前深帷垂帘,一咬牙横了心的几步上前拂手掀起帘,双膝往地上一跪,开口急道:“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怕是不好了。”
大雨骤急,噼噼啪啪的敲打在宫檐廊下,坤和宫内外侍立了许多宫人,除了太医的低声细嘱,没有人敢发出多余的声响,止痛安息的月下香烧的浓郁,却依旧盖不去星星点点的血腥气。
太医正吩咐着药童按着方子去太医院取药煎煮,忽听殿外传来宣驾声,满殿满室的人立时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珠帘被宫人左右打起,长公主人还未到,声音却先一步的传了过来:“皇后现下境况如何?”
太医抬起头看向匆匆而来的长公主,瞧着长公主神色平静眼神却凌厉,反而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叶妤目露焦灼,目光频频望向内殿,仿佛想透过重重帷幄看到里面的境况。
太医低下头,不疾不徐的说:“皇后娘娘身子已然安稳,此刻正睡下了。”
一旁的叶妤颤着声息吐了口气,仿佛是放下了心,眼眶里却透了些红,听长公主又问:“那皇嗣呢?”
太医顿了顿,眉头略锁,如实道:“皇后娘娘身子刚过月余,又因此次大伤损了胎气,虽然现下臣已经保住了龙裔,但接下来还需细心调理,否则怕有万一。”
跪了一地的宫人,悄无声息的俯首叩拜,没人作声,却全在心里悄悄舒了口气,过了半刻,才听长公主语声清冷的问:“此事可曾回禀皇上?”
她话音刚落,却是叶妤在旁低声回话:“启禀殿下,传召太医之时奴婢便命人前去了太极殿,只是皇上在南苑待客,命了谁人也不许打扰。”
长公主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若非事出突然又见不到皇上,想来坤和宫的人也不会找上她,毕竟此时此刻在这皇宫里,能作主专断的,除了皇上,便只有长公主。
“叶妤和太医留下,其他人先退下。”长公主目光环伺,淡淡吩咐道。
众人依序退出大殿,待人退了个干净,长公主面色一寒,冷声问:“皇后怎会有小产之兆”
太医低头,如实回道:“皇后娘娘是服食了益母草剂,里面恰有一味红花,这才动了胎气。”
长公主眸光冷冷扫过身旁叶妤,她发上犹有雨水痕迹,发鬓湿漉漉的狼狈的贴着额际,“你们贴身服侍皇后,竟连皇后怀了身孕都不知吗?”再者后宫专设彤书女史,记录后妃侍寝、葵信等诸多事情,没理由会那么疏忽。
听到长公主质问,叶妤惶恐的跪地叩首,语声发颤:“皇后娘娘每逢葵信来前几日都要服用益母草剂,用以缓解期间痛楚,此次葵信按日未至,娘娘以为又迟了些日子,这往常也有,娘娘便没在意的用了药,没想到会突然……”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到最后竟抽噎的说不出话来,“是奴婢疏忽,才致了娘娘受此苦痛,请殿下责罚。”
“真是够糊涂的。”长公主只冷声斥责了一句,也并未过多追究。她拂开帷帘,涩苦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凤塌上静静卧睡着的女子,长发散了满枕,脸色由于失了血而显得过于苍白,一双黛眉也微微蹙着,想是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长公主放下帷帘,对一旁叶妤吩咐:“既然皇后怀了皇嗣,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周全了。你去把南阳夫人请进宫来,有夫人照顾着,也让人安心。”
叶妤心下一喜,面上声色不露,口中却犹豫道:“殿下,这妥当吗……”诏外命妇入宫长居,这事儿原本是皇后作主的,然而此刻却是长公主示下。宫里早有风闻,后宫之中最为尊者,不是皇后,而是……叶妤偷偷抬眼,面前的长公主皓颈修项,侧颜如玉,宛若遥隔云端的天人般。叶妤垂下眼,心中纷杂,不知是何滋味。
“你就按照吩咐去办吧。”长公主闭了闭眼,转身走向殿外,又追问了一句:“皇上在南苑待客?”
叶妤忙回道:“回禀殿下,是的。”话声刚落,只听见“吱嘎”一声,宫门敞开,长公主已经跨过长槛,接过宫娥递上的纸伞,独自走入雨中。
天地间雨水纷扬,南苑亭台楼阁倚湖而建,雨水打在菁翠的浮萍上,搅碎了一池的稠浓碧绿,那绿很深,带着雨水湿气,让人瞧着莫名心头沉郁。
酒樽犀觴,香醇绵厚,飘香十里,是南秦名酒大曲。
皇上手中把玩着鹦螺杯,目光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徐徐道:“吴令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与皇上对案而坐的吴归正双手拢袖,不疾不徐的朝皇上颔首:“吾王的意思已在折子里呈明,若皇上能允准吾王所求,将长公主下降南秦,届时晋国东南疆域十数万的军队将由南秦出兵牵制,北齐邯兆也将是皇上的囊中之物。”
皇上笑了笑,唇角微扬,眼中神光却冷像是冻了霜,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吴归正,指尖缓缓摩挲杯沿,仿佛漫不经心,“若朕不准呢?”
吴归正应是料到了皇上的态度,不疾不徐的从袖中掏出一物,呈到皇上面前,他也不多说什么,只瞧着面前的皇上声色不动,只是眼底寒冷霜气似更深沉了些。
紫玉金蝶笛,一直传承于每任夜罗王族的族长,彼时夜罗王族擎半壁江山在手,声势如日中天,若非有当初夜罗王的归政解甲之举,未必会有之后的景初盛世,凤氏皇族也未必能稳据这天下百年之久。
皇上想起先皇遗诏,如夜罗王族中人,有定国之能安邦之才,惟愿江山在握,凤氏子弟不可争。
呵……不可争,不可争,只可惜有的人却并不想要江山,而他想要的,皇上却并不想给。
“吴令使,可知这把笛子的由来。”皇上淡淡开口,仍是慵懒倚着,手中半杯酒渗着香。
吴归正怔了怔,目光垂落案上,那柄紫玉金蝶笛静静躺在桌案上,坠着的一枚金蝴蝶光彩熠熠,仿佛有灵。
“这柄故情的由来始末,臣听家父提起过些许。”
“哦?如此,你们是认定朕不得不答应了?”皇上轻轻放下手中酒杯,语气平缓,可听在吴归正耳中莫名有种空洞凉意,深入骨髓的冷。
他从容起身,撩袍单膝跪在桌案旁,低头沉声,“臣,不敢。”皇上问他,如若不允,南秦待将如何?
五十万大军早已整饬完毕,踏平山川,剑指皇都。这话他一直未曾说出口,以皇上的骄傲只怕这话出口,便是无可转圜。
“朕倒是不觉得你们有什么不敢的。”皇上声音清浅,仿佛漫不经心,一句话说的波澜不惊,视杀伐对决如平常,“届时出兵皇都,倒也有了理由,是吗?”
吴归正低头,亦不言语。
皇上侧过头,目光掠过半撩的纱帷,看到与岸上相连的曲桥上,有人正撑伞举步婷婷而来,眼前的那个身影,翩翩绰绰,衣袂随着风雨飘动扬起,脚下浮萍稠绿,烟雨朦胧里恍惚神仙中人。
宫人为长公主收起伞,拂开亭阁帘子。长公主缓步踏入,目光与皇上在半空中相接。长公主微笑,看着皇上冷冷蹙了眉头,却也未开口说什么。
“这不是吴大人么,南秦远来,辛苦了。”长公主似是才瞧见跪在一旁的吴归正,淡淡笑说。而自从进来后,看到桌案上放着的紫玉金蝶笛,她大约已经猜到了吴归正此行来意,心下不由叹息,只怕又要惹恼了皇上。
“臣,参见长公主,臣奉王命而来,路上不敢稍怠,倒是不觉辛苦。”吴归正缓缓回道,膝下着地,跪的纹丝不动。
“哦?南秦与皇都素无多少往来,就不知此次南秦国主让吴大人捎带来的是何消息。”前朝国事,她竟问的毫不含糊,丝毫无所避忌,她忽然抬头转眸望向皇上,望着他冰清深邃如夜昼的双眸,似在对着吴归正问,又像是在问着皇上,“亦或者,带来了什么条件。”
亭阁内,一瞬间寂静下来,唯有听到风雨飘落水岸,铃叮碎响。
皇上望着她,唇角冷笑隐现,扶着椅子的修长五指不由自主的攥紧,突的指节显出苍白。
长公主忽而垂下目光,缓缓走近桌案前,那柄紫玉金蝶笛就在眼前,此前过往,他是从来带着不曾离身的,恍惚间仿佛又见他在面前,遥隔在了千万里之外,那抹清苦的杜衡香气,依旧缭绕在身旁,彼时他的一言一诺,她尤记得清楚。
“我与他曾订有姻约。”她笑了,语声有些缥缈,“如若我毁约,届时南秦五十万大军便直指帝都,这便是我与他的约定。”
一声脆响,桌上樽杯被皇上拂落地上。皇上撑起身子,目光紧紧盯着她,薄唇退了血色,愈加显得脸色苍白,清冷神色像是春雪剥融,露出了底下的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