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云水之遥 ...
-
寒灯孤照,香炉里的火苗明灭交叠,打更之声响了三响。
——又怎会不愧疚呢?韶歌想着,裹了裹深黑色带绒斗篷,踏过刻了银杏交吻的石板,走过一路的幽簧深影,凄凄碧色被石板路分作两端,各自招摇曳曳,在月色里遥遥相望。
这成片的碧色最为已故天枢真人所爱,后又被杜蕊移栽到了玉安宫前,碧影清浅凝翠成烟,那被血色洗过的土地此刻也是生意盎然,再无血腥之气。她近年来时睡时醒,在蓬莱长眠的日子便错过了许多人世蹉跎。那时小蕊失了至亲又身负重任,找到自己时已是华发突生,丝毫不见曾经的妙龄神采。自己虽以承天法器帮她却又忽地陷入沉睡,醒来已是知交渐老,年少时刻只在梦中可寻。
玉竹幽篁如旧,只不知下一个百年谁又还留在这里?
正是初春时节,寒夜微凉,在外稍走两步便要被带得一衣露水。室内倒暖和许多,杜蕊盘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神色安泰。
韶歌闭目揉了揉额角,伸手敲了敲门。
“小歌?怎还不睡?”
韶歌捡了个蒲团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室内炉火温热帘幕低垂,只差一杯薄酒便同曾经两人昔日对坐谈天围炉夜话的景象别无二致了。
“看你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来陪你说话解闷。”
杜蕊听她此言噗地笑道:“你若行行好放我再多睡一会儿便是感激不尽了。人老不比当年。”
韶歌挑了挑眉:“在我面前都敢说老?”未待她回话,韶歌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确有事找你。听闻天枢门藏书万卷,能否劳你着人帮我查一下查钟离旧事。”
“钟离?”杜蕊眯着眼思索了片刻:“商国天师?若我记忆不错,他离世已有千年,留下的尽是些丹符密卷,怕同你要找的东西无甚关联。我且试试。”
韶歌点头道了声谢,顿了顿又问:“我来时看你徒弟还在广场上练剑,你从哪捡的这种勤奋孩子?”
“临衍确是上进稳重,”杜蕊点了点头:“只是毕竟修为薄弱,还缺点历练。”
临衍修为在同辈弟子中已是佼佼,就连门中长老都赞他前途不可限量,韶歌看杜蕊霜雪满头额顶皱纹堆叠,心知她亦感受到时光迫人而门中不可无栋梁。她又想忽地到杜蕊年轻时也是如何地天赋极佳惊才绝艳,撇了撇嘴:“严师出高徒。”
天枢门各处丹房里都燃了香,香气氤氲,清雅素淡,凝神静心。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怀瑜投了个富贵人家,自小衣食无忧,正是皮得很的年纪呢。”
韶歌无力安抚挚友丧子之痛,只得央了鬼帝给那孩子的魂魄寻了个好人家,也算是给生者唯一的慰藉。此刻猝然听到已逝幼子的消息,纵已近百年过去,杜蕊依旧心下苍茫,而这份苍茫竟在泛起在眼中无处藏匿,被袅袅熏香气一带,竟有些湿润。
“如此我便放心了。”顿了顿,她又问道:“那你呢?你过得可还好?”
韶歌未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怔了片刻,一时不知作何回应。
四月春暖,天枢门上下一片繁忙。杜蕊见韶歌逛遍了门内景致后无所事事终日依在树上浅眠,遂打发了她同临昭一道下山采买些衣物用具。
“还有你的衣服也该换换了,”杜蕊手持浮尘,老神在在道:“虽然好看,这制式到底是前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里化来的妖精。”
韶歌瞪她一眼,杜蕊也不躲,挑了挑眉站在高台上与她对视。
下了玉虚峰便是蟠龙镇,本是一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因天枢门落成后便常有凡人经此上山求仙问道,又有门内弟子下山采买珠翠衣饰日常用度,一来二去镇子也渐渐兴盛了起来。
“韶姑娘,成衣店就在前面,我去趟东街,一会儿来找你。”东街一家古籍书店久负盛名,韶歌看临昭迫不及待飞奔而去连鞋都险些甩了下来,叹了口气。
成衣店不大,黄杨木装成的牌匾上端正清秀写了“锦绣罗裳”四字,瘦金阴刻字体的沟壑有些脱色,牌匾边缘老旧斑驳的漆皮也彰显了此店的历史传承。店内有两进隔间,外间的衣样款式新颖,里间的衣料较寻常稍好,触手顺滑垂坠感极佳。
韶歌站在一排对襟襦裙前,上下打量裙摆上的层层叠叠的繁复碎花,忽听门外几声脚步,似是有人进来了。
“师兄,这便是我上次同你说的衣服,好看吗?”开口女声清脆悦耳,似是天枢门弟子。
“还成。”男声答道,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韶歌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想来倒像是临汐。
正待掀开门帘出去打个招呼,却忽听那姑娘道:“我听闻又有人给大师兄递锦帕了,这次好像是朔字辈的小师妹?”
临汐嗤笑一声:“大师兄整日不苟言笑,真不知这群姑娘被下了什么蛊。”
门外女声笑道:“大师兄素来严谨,自不会搭理那些叽叽喳喳的师妹,倒是听说同瑶姑娘关系亲近,看起来像是有那么点意思?”
韶歌素知临衍皮相好,倒不知他整日端着严肃表情倒颇受师妹喜爱,心觉得有趣便也凝神细听起来。
“那瑶姑娘同他亲梅竹马,这种事被掌门早早定了也不奇怪,”临汐说这话时有些阴阳怪气:“这掌门首徒做得还真是划算。”
几人从蓬莱归程时临汐对临衍还颇为敬重,此时他谈论临衍的口气竟同那几日截然不同。韶歌心里诧异,更不好贸然出去,她因此往里间退了两步,只想着待两人离去后再走,却不料这二人竟在外间你来我往谈了起来。
“我听闻瑶姑娘出身像是不太干净,掌门若有别的考虑也说不准。”顿了顿,那女子又道:“近日门中气氛凝重,这档子事毕竟谁都不好提。”
“我听师兄们私下传言,现下门里忙碌怕是同妖界有关。”
“妖界?”那女子语带诧异道:“说起来确是偶然听玄长老说过……那我们会不会遇到危险?”
“危险倒不至于,横竖门人众多,总会同当日瑶光殿那样。”隔了半晌,临汐又道:“不过说句老实话,掌门似是对妖界之事颇为……”
“什么?”
临汐瞥了眼四周,确定周边没有白衣蓝纹的天枢门弟子身影后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掌门在这件事情上太过绥靖了。我听人说,渊长老曾恳请掌门解禁些术法,好让众弟子在面对妖界时多一分把握,看样子掌门并未松口。昔日瑶光殿被大火烧了干净,那巨石碑还停在后山呢,现在掌门倒似全然不顾及我们生死,想来也是……”
“可禁术毕竟凶险……”外间女子满脸不可置信,却被临汐打断了:“大敌当前当行非常之法,这样畏首畏尾……到底是女流之辈。”
韶歌听到此言皱了皱眉,却听外间珠帘“刷”地一声被人拉开,帘上琉璃石子撞击交缠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响声。等了半晌,又不见来人说话,一时外间寂静,气氛诡异。
“瑶师妹,”女子语声讷讷:“你怎会在这里?”
“阿瑶师妹,”临汐看来者正是方才两人说到的季瑶,又见她一脸愤愤双拳紧握,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放下了心来调笑道:“甚巧,你也来买衣服?大师兄怎么没同你一起?”
“师兄,”女子看情形不对急忙劝着:“我们走吧。”
临汐看季瑶明明紧张得无以复加却又强装镇定的样子,虽知她该是听到了两人对话,心下不惧又越发得意:“大师兄唯独同你亲近是门派皆知的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同大师兄清白干净,你胡乱猜些什么?!”对峙的姑娘故作强悍实则毫无威胁,临汐见状果然不买账,阴阳怪气“哦”了一声,又要搭腔,却被一声轻咳打断了。
韶歌虽同那姑娘素未谋面,想来也该是杜蕊的徒弟。自己虽身在里间也能感到她声音颤抖中气不足,丝毫不像质问模样。她脑中不由浮现小姑娘被欺负得双目通红欲哭无泪的样子,实在忍不下心,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外间女子不识韶歌,临汐却是知道的。也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临汐忙低下头,声若蚊蝇唤了声“前辈”。
韶歌看方才那姑娘眉目清秀眼眶红润,强攥着衣角双手轻微颤抖,如蒲苇一样柔弱的眼神中偏生又透出些倔强色彩,心中忽地有些软。
她淡淡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朝临汐柔声道:“放心吧,方才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