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桥下月

1、一

　　褚卿的记忆始于一场火灾。
　　他不记得火灾的原因，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屋外，他那年幼的记忆里，只记得火光冲天，看到的屋舍草木，全部被火苗吞噬，听到的尖叫哭泣声不觉于耳。他觉得自己眼眶中被浸满了泪水，浓烟下的呼吸也渐渐快要消亡，他依稀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没人和他说过什么是死，他那仅仅六岁足不出户的经历更不能告诉他什么，但是那一霎那，他觉得有什么人在感召他。
　　然后他被强行塞进一个怀抱，他脑子里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谁在抱着他，只依稀在浓烟呛鼻下仍然闻出了对方身上苦涩的药味。像是得到了什么安全感似的，他头一歪，毫无知觉了。
　　再醒来已是人物皆非。
　　他不知是躺在什么屋子里，他那小小的脑壳里虽然不太记事，但鉴于他一年365天大约有300天都是躺在床上的，他本能反应出来，他不在家。那他在哪儿？他很想顺藤摸瓜想清楚躺在莫名之处的来龙去脉，可能因为他的年纪还太小，想得脑仁都疼，浑身都在抽搐了，他也只能想起面前那恣情摇曳的大火和耳畔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最后那股熟悉的草药香。精神恍惚间，他好像意识到大火里的人可能都死了，那么自己呢，他算活着吗？
　　褚卿那些用脑的心思并没有持续多久，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门外进来一个胡子拉渣的中年人，蓬头垢面的，头发杂乱无章地披着，没披出什么美感，倒是给人邋遢猥琐的不良印象。然而他的衣服确是非常干净整洁的，感觉洗的人不仅将衣服洗的干干净净，连叠也是叠的平平整整，可是穿的人仍是将中间的腰带系的乱七八糟，也算是天赋异禀。他一手啃着包子，另一只端着一个瓷碗，用身体撞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褚卿本能地向后一缩，随后却慢慢舒展开来，他闻到了瓷碗中传来的味道，一年到头几乎天天闻着的像是空气一样自然的味道。来人不禁长舒一口气，然而，他气还没舒完，就看见躺在床上原本神情已经缓和的褚卿突然猛地一抽，他连忙放下药碗，俯身去搭褚卿的脉。极不平稳的脉象，来人才一松手，床上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小男孩就蓦地睁大了双眼。小孩子眼睛本就看起来大，褚卿的眼瞳比寻常人还要再大些，再加上他惨如白纸的面色，来人刚收回去的手立马又重新把了一次脉。虽然看着凶险，脉象实际上却是缓和了不少，他一口把剩下的包子吞了，直接用着这油腻的手伸上前去，一把把褚卿搂着坐了起来。
　　褚卿的目光放空了一会，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刚好像情绪波动有点大。他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起火光中最后的怀抱里，也是这样熟稔的药味，胸口顿时有点窒息。他推了推面前抱着他的大叔，小脸上疑惑夹着戒备。

　　来人声称自己叫何秋声，是太白山门下极为出色的人物，正带着他的徒弟游历江湖，路过此处时村庄已是一片狼藉，满眼皆是断壁残垣，活物就只剩下了褚卿这么一个。幸亏自己是个识得医术的，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褚卿从鬼门关给救回来。眼下距离当日已经有一个月有余，何秋声看着这小家伙近两日有醒转的迹象，赶紧熬了一碗口服的汤药，端上来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村里的其他人呢？”
　　“埋了。”
　　“你救了我？”
　　何秋声笑笑，摸了一把褚卿的头：“我们江湖中人，侠字为先嘛。”说罢，才想起就这孩子的丁点儿大年纪，估计也不懂他说的意思，改口道：“我是好人嘛，好人都爱救人。”
　　好人这个词褚卿知道，他隐隐听过好人就是不会害他的，不由得更加放松了一点。不过这个好人的话好难懂，太白山道士，游历江湖什么的，褚卿想了一会也什么概念都没有。他眼巴巴的看了何秋声一眼，才小声问道：“我还能回去吗？”
　　回哪去？他那现在是木头是碳都分不清的村庄去？何秋声端过桌上放着的药碗，颇有耐心：“把这药喝了。”
　　褚卿默默喝了药，一样的苦涩难咽，但因为喝了数年，他已经能把这药当白开水咽了。何秋声熬好药后自己尝过一口，味道简直令人作呕，看着眼前褚卿默不作声就把一碗给喝了，心下不由得有些心疼。
　　“你那村庄现在连条活牲口都没有，你回去自己一个人守在那？没吃的没喝的，过不了几天就和你们村人一样进地府见阎王爷了。”
　　褚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说话，他的嘴巴开合了半天，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可是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何秋声以为他是想到了家，心里有点愧疚，他拍拍褚卿的肩，语重心长：“不要太难过了，以后我带着你，你就把我这当成你新的家，好不好？”
　　这倒不是何秋声的突发奇想，他救褚卿的时候就想了，这么大的孩子治好了不管肯定不行，更何况这孩子不仅仅是被火呛晕了这么简单，他身上有着经年累月的病症，是个老病秧子。何秋声自己不学无术，拿着门派的钱跑下山闲逛，拐了一个大徒弟给自己端茶倒水，也不介意再多收一个，以后老了也不怕没人养老。师门中同辈的都早已收了徒弟，他嫌收徒照顾徒弟太麻烦，一直也就呆在山上混日子，直到下山勉为其难收了一个，这才发现收徒的好处，可惜大徒弟的性格太闷，再收个二徒弟也不错，陪他聊天解闷儿。
　　一边的褚卿自然是不知道何秋声的心思，他有点恍惚，“家”这个词他其实没什么概念，成年累月地躺在床上，他一年里见过的活物都很有限，不知道是有意回避还是天性凉薄，他甚至不怎么想得起每天端药给他的人的模样，他也不怎么开口说话，今天勉强说了两句，已经是他平日里好几日的配额了。他不太通晓人事，只觉得呆在何秋声的身边有一种莫名的安宁感。他抬头看了一会何秋声那胡子拉渣，不修边幅的脸，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笑了。
　　何秋声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抹了一把自己的老脸，佯装瞪了一眼褚卿，勉强摆出了一个长者的风范来：“我们修道之人都不随便，以后带着你行走江湖，不能没名没分，你得拜我作师父，我才能……”
　　“师父。”
　　何秋声还没说完的话音一顿，他低头瞧了瞧倚在他怀里的小崽子，看见那双大眼睛里的光闪的发亮，似是意犹未尽一般，又喊了一声“师父”。

　　江湖之人不拘小节，拜师必须三叩九拜，端茶敬礼这样的，何秋声不屑一顾。既然褚卿喊了他做师父，那他就认了这个徒弟。不过按照惯例，收了徒弟是得以徒弟和自己的名字还有生辰八字各画一张符纸，然后烧成灰倒进茶里，一人一杯喝掉，算是一个凭证。何秋声法术剑术都是末流，唯独画画小道符很是有天赋，他不喜欢门派里那套繁文缛节，但是这难得画道符的机会他还是很乐意去做的。
　　然而，褚卿只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念法，具体是叫“楚青”，“褚青”还是“楚轻”，他一个字也不认得，自然也不知道这俩字怎么写。何秋声默默自个儿发了一会愁，然后就跟编造假卷宗一样的，在符纸上写了“褚卿”，名字是造好了，生辰八字不能随便乱写，何秋声便就着褚卿说的，写了一个大概。反正收徒总会收到几个自己生辰八字不清楚的，一般这种的，烧符纸喝茶的规矩就不做了，何秋声身无长物，思想倒是很开明，新的名字新的八字说不定会有新的境遇，反正他那新徒弟傻傻的，也拆穿不破。
　　喝了茶，何秋声又陪着褚卿说了会话。可褚卿毕竟刚刚醒来，身子底子又极差，聊了没多一会，便有如日薄西山之势，只能又躺着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褚卿再悠悠转醒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漆黑。屋内点着一盏隐隐绰绰的灯，昏黄的光影照得室内一片柔和静谧。褚卿的内心忽然浮现出一种喜悦感，他其实并不懂师父是什么意思，没人和他说过，但是看到何秋声又是画符又是嘘寒问暖的，他莫名对这两个字很敬畏。他本能的想到了过去躺在床上的日子，异常的模糊，如果不是最后那场大火在脑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他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曾经是否在那里呆过。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决定不去想那些貌似冰冷的回忆，他把小手放在胸口上，轻轻的念：“师父，师父，师父……”好像念一声他就能开心点，他感觉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被人好好对待过，除了大火那天那个不知名的怀抱。
　　门突然被敲响了。
　　褚卿有点雀跃：“师父！”
　　门被从外面轻轻的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何秋声，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一手推开门，一手端着放着饭菜的托盘，竟然稳稳当当，连汤都几乎纹丝未动。关了门，将饭菜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又将屋内几根大蜡烛点亮，他才径直走到褚卿的床前：“吓着你了？我叫秦珂，是你的……师兄。”
　　蜡烛被点燃了好几根，让屋内看上去光亮了不少，褚卿脸上讶异的神色还没有消去，师兄？什么意思，哥哥的意思吗？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来人。不同于何秋声的邋遢不羁，秦珂身上有着一种超脱年龄的稳重气，他的发冠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整洁的和新的一样，俊俏白净的小脸上端的是一派安静沉稳的神色。
　　也许看到的是同样半大的孩子，褚卿对秦珂有着一种没来由的亲切感，看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又看看面前眉目如画的小少年，他有些欣喜，又有些怯。秦珂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样，很安静，褚卿盯着他看，他也不恼不躲，反而带着些安慰柔和的感觉。褚卿看了半晌，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他幼小的头脑里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觉得太安静了些。他有点支吾的开口：“我，我叫褚卿，你是我，师兄，是说我们的师父，是一个人吗？”
　　秦珂看得出来这个孩子虽然已经五六岁了，但是对世事还很懵懂，不由得想起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倒是有点心疼的羡慕。他走到桌旁，将饭菜盛好坐到床边，才一边喂褚卿，一边回答：“对，师父有事出门几天，这几天我来照顾你。”随后在褚卿惊讶的目光中，塞给了他两张纸符：“有什么急事找我，就撕掉一张，这是追踪符，你的符文破了，我能立马感应到。”
　　褚卿似懂非懂般的点了点头，缓缓展开手中的道符，细嚼慢咽完口中的米饭，突然毫无征兆的，撕了一张。秦珂的袖口有微光闪了一下。
　　“师兄！！！”
　　“……不许乱用，吃饭。”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