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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燕山雪(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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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拂去箱子上的积尘。
古旧的梨花木并没有刻意雕琢,只正中央嵌着一个翡翠色的玉玦,苍青的色泽浓淡交映,像锁了层层的烟云。
指尖触上玉玦,似是随意地拨弄着,“咔嗒”一声脆响,箱子应声而开,她看着眼前灼灼的艳色,有些失神——
“卿哥哥,卿哥哥”总角少女飞扑进一身轻甲的少年怀中,少年揉揉她散乱的青丝,笑斥道:“疯丫头,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胡闹!”
“看见又如何,谁若是敢对皇兄告密,我定要叫小歪挠花他脸。”少女恶行恶状,挥动小手做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小歪都被你教坏了。丫头,你可是没一点帝国公主的样子。”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眸中笑意不减,却顺手将她的发揉得更凌乱些。
“卿哥哥不也没把我当公主看嘛!”少女不以为然,只仰着脸,看着少年含笑的眉眼,忽然极认真地道:“卿哥哥,你娶婉儿好不好?”
她看着少年怔愣了下,白皙的脸上渐渐染了红霞。他不自在地别开眼,掩嘴轻咳一声才开口:“婉儿,为何突然想起这个?”
少女嘟起嘴,拽着少年的袖子晃啊晃,却是嗔恼道:“卿哥哥只说娶也不娶罢!”
“那等婉儿长大了,卿哥哥便请王上赐婚可好?”
“当真?”
“决不食言!”
“就知道卿哥哥最好了,咯咯咯……”
那时的少女笑得那般快活无忧,她真的以为,只要她的卿哥哥答应娶她,她便不需要嫁给北苍国主,嫁给任何一个她不喜欢亦不想嫁之人。
如今想来,是她太过天真。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可违,比如说天道,比如说皇家宿命。
指尖在艳红精致的纹路上摩挲,许久,她勾起腰间的束带,褪下了鹅黄色的宫装。
素手一扬,艳红的云锦嫁裳被披在身上。她仔细轻柔地系好每一个繁复的扣结、玉带,像是在抚摸无比珍贵的宝物。
事实也确是如此。这嫁裳出自天下众纺之首流云阁阁主月娘之手,名曰琉璃火,暗纹绣法勾勒出红瓣海棠的清艳纹路,表相简洁大方,实则清贵华丽无双,复杂的纹路明暗交替,似流火浮云,若隐似现。
本是重金难求的,若不是卿哥哥与之交好……卿哥哥……
唉,最近愈发频繁地忆起从前了。
她轻叹一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衣裳,确认穿好后方在铜镜前坐下。
镜子映出的人影不甚清晰,却依稀可看出镜中人眉目倾城如画,不施粉黛便姿容妍丽。
她还是细细描了眉,朱唇点了胭脂,眉心贴了花钿。
她向来不喜修饰,只是今日不同,如此盛装,这是今生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勉力对着铜镜勾了勾唇。实在,不像是笑啊。
她的眼中泛起讥讽之色。那个飞扬跋扈,笑闹无忧的大燕帝姬燕婉儿早已死在了三年前。
如今……她垂了眼,看着明黄色软绸上静静躺着的金错刀。刀柄上镶有七颗南珠,饰着燕国皇族族徽双飞燕雕纹,薄刃凛冽,寒气深蕴。
果真是皇兄送的,刀如其人!
玉指触上刀刃瞬间的冰冷似沿着接触的肌肤沁入骨髓,让她忍不住想缩回手。眼前似又浮现少年悠悠温柔的眉眼,他带着薄茧的手掌握住她手的温暖犹似清晰。
她咬牙,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坚定地握住了依旧冰冷入骨的白刃。
腥红的血丝丝缕缕地渗出,握刀之人恍若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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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可是起了?”门外丫鬟的声音响起。
将金错刀拢入袖中,燕婉儿复又对着铜镜正了正发髻。
今日,她可是要保持最美的模样啊。
推开雕花木宫门,燕婉儿淡漠地扫了一眼门外之人。
站在门外的除了皇兄派来侍奉她的宫女们,还有一个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同众人一起躬身行礼后看向她,目光不闪不避,清朗的声音亦不卑不亢:“臣奉陛下旨意,迎帝姬出宫。”
她识得他。
清裴,原顾家军副将统领,如今的御林卫卫长。
燕婉儿唇角弯了弯,却未答话,反而转头看向一旁的领头丫鬟:“如花,几时了?”
“回公主殿下,再有一刻便是午时了。”
对上公主无悲无喜的目光,如花瞬间敛了探究的神色,低垂下头嗫嚅道。
“午时……将本宫的惊鸿牵来,快!”淡漠的公主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道。
“是!”一群小丫鬟惊慌地应声,须臾一匹血红的骏马踏步奔来,后面追着一群马监的工人和方才去牵马的小丫鬟。
红马长嘶一声,在主人面前止步,她疾步跨上马背,抚着马头道:“小鸿,去午门,快!”
言罢,一道红光疾驰而出,马蹄落处光影缭乱,顷刻间消失在宫道深处。
西域宝马,汗血惊鸿,不虚盛名。
久被忽略的清裴立在皇帝御赐的用来迎接帝姬的马车前,目光注视着那抹艳红之色风风火火,渐行渐远,他许久未变的神色忽然柔和下来,唇角勾起舒缓的笑意。
故人,还是当年的模样。
只不过,在那些故人老友心中,他早已面目全非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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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地在九州中算是居北,冬日的雪总是纷扬而盛大,故世人传有“燕山雪花大如席”之说。虽有夸大之意,但其冬雪翩然盛舞之景可见一斑。
帝都午门。
高台之上,年轻的帝王正襟端坐。
几日前便已入冬,地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而此刻天空又断断续续落下雪来。
邢台上之人未动,台下之人依旧喧闹,有大人为小孩又裹上一层冬衣,富贵人家则纷纷披上大氅,一群身着铁甲武将模样的人似有片刻骚动,最终归于平静。
燕容慕寒波生烟的眼眸淡漠地看着,冷硬的线条勾勒出冷冽的弧度,自始至终他都未做任何表态,即使卫将军拔出佩剑与拦截的众人吵闹,他也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御林卫不要轻举妄动。
忽然,他淡漠的目光一定,转眼看向不远处已覆了一层薄雪的宽阔宫道,唇角缓缓勾起。
宫道尾端一点红意在苍茫的雪色下如一簇妖红跃动的火焰。
他脸上冰凉的笑意愈发明显,微微抬手,身后的老奴侍奉他披上雪狐裘,他起身缓步下了高台。
惊鸿马于刑台前扬蹄止步,来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匆匆从帝王面前经过,未见行礼,未有停顿,连目光也无丝毫停留。
“婉儿!”燕容慕脸上的笑意凝住,音色低沉如冰,“你便这么恨皇兄?”
燕婉儿的身形顿住,却并未回头,只片刻的沉默,她开口:“皇兄以为呢?如果婉儿说不恨,皇兄可信?”
燕容慕无言。
是的,他知道她是该恨他,从他召令顾云卿回宫的那一刻起,他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