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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困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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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显的复健进度很缓慢,他的腿受伤太严重,膝盖骨几乎是砸了个粉碎,能站起来已经算是奇迹,复健时双腿又麻又痛,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每次复健结束,他身上的衣服都会冷汗浸湿。
除了每天的复健,何清显就只能像废人一样躺在床上,事无巨细都需要白希遥,然而白希遥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护工”,她很恶劣,总会逗弄何清显,面对无助的何清显就像是个孩子掉进了玩具堆里,好奇又兴奋。
她爱这个无时无刻都需要她的残废何清显,甚至胜过爱何清显这个人。
身体痛苦时,往往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何清显有时会突然控制不住情绪,扔掉拐杖,摔坏碗碟,甚至用所能抓到的一切东西往腿上砸,好像石膏卸掉他就能康复了。
每当这个时候白希遥总会抱着腿窝成小小一团在椅子上,整个人几乎陷了进去,冷眼旁观。
何清显发完脾气,累了,瘫倒在地上,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狼狈又滑稽。
这时候才该她上场。她轻盈地从椅子上跳下来,问他:“清显哥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呢?我煮骨头汤给你喝,好不好?”
放在地上的手慢慢收拢,他抬眸看她,声音嘶哑地一笑,“你知道你惺惺作态的样子有多么令人作呕吗?我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
白希遥愣了一下,随即仍是笑嘻嘻地低头亲他一口,“开心呀,我开心得不得了,我希望每天都能和清显哥哥在一起!”
只有在何清显身边,白希遥才是活着的,其他时候她的心里总是空荡荡,黑漆漆,既没有快乐也没有温暖,还总有冷风呼啦啦地从里面穿过去,仿佛这不是一个人的心,而是一个张着大嘴的通风口。
何清显对她的这一番告白嗤之以鼻,他嘲笑她,“一个人的快乐居然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的,白希遥,你说得对。你真的很可怜,比兰庭还要可怜,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话音刚落,白希遥便冷着脸扬手给了他一耳光,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不许你提赵兰庭。”
何清显偏着头忽然笑了一声,慢慢转过脸去看她,眼神里的讥讽毫不遮掩。“你用不着这么忌讳兰庭,因为就算没有兰庭,就算这世界上女人灭绝了,我都不会喜欢你,因为我绝对不会喜欢上一个心理变态——懂吗?变态。”
白希遥蹲在地上看他许久,漆黑的眼睛里是望不到底的黑暗,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看不出喜怒,就这样站起身来。
何清显以为她要去拿鞭子,于是嗤笑一声坦然等待着,然而白希遥只是来回在地下室里踱步,越走气息越急促,突然就跳上了床,拿起被子在怀里用力捶打然后大口咬住,在嘴里撕扯,一边磨牙霍霍发出尖叫一边快速地转动眼珠。
何清显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佝偻的薄薄脊背,凌乱的头发,崩溃似的叫喊,仿佛她才是这里真正的困兽。
但她并非困兽,她是这里的主宰者。
尖叫过后,白希遥感觉胸臆之间舒服了不少,眉眼舒展开,她笑盈盈地跳下床说:“没关系啊清显哥哥,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好了呀,反正谁都不能阻拦我们在一起,就算你自己都不行——你看兰庭姐姐和何叔叔,不就全都被我打败了吗?”
何清显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深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白希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清显,她的眉眼冷到极致,然而嘴角却是微微一翘,是个阴鸷的笑。带着这个笑,她歪了下脑袋,问他:“清显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夜里?你从学校回家找我,送我一只白鸟发夹,还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那天夜里,你知道我本来打算要做什么吗?”
她微微俯下身,直视着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的何清显,轻轻一笑,用很细的嗓音说:“我正准备去找何叔叔,你猜我找何叔叔做什么——是要杀了他。”
何清显突然瞪大了双眼,“你……”
白希遥抬手把食指放进牙齿里,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笑,含糊道:“你要问我为什么要杀何叔叔?因为我要为妈妈报仇呀——清显哥哥你知道吗?我妈妈不是不小心摔下楼的,是被何叔叔害了!何叔叔出轨了,妈妈很伤心,于是就找何叔叔吵架,结果被何叔叔一巴掌打下了楼梯!”
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轻声说:“妈妈太惨啦,摔得浑身都是血,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血呢?后来我发现——原来何叔叔身上的血比妈妈还要多!哈哈,清显哥哥,你不要用着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我也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变成孤儿的呀,但是……但是……”
她突然蹲下来,捧住何清显的脸,用非常难过的声音说:“但是何叔叔实在太坏了,他害了妈妈,害了兰庭姐姐,最后还要害我!他说他最喜欢我了,以后还要让我给他生宝宝,让你叫我妈妈呢……清显哥哥,你说何叔叔坏不坏?该不该死呢?”
这毫无准备的,黑暗的,空前沉重的现实,不由分说,迎头向他压迫过来。何清显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他眼神茫茫然地看着她,大脑混沌,无法思考。
白希遥钻进他怀里,双手圈住他的脖颈,像一只小猫儿似的依偎在他胸膛,她继续说,“其实我本来都不要杀他了,但那个时候我太弱了,我跑不出去,打不过他,他把我往楼上拽,撕我的衣服,我拼命地叫拼命地挣扎也没人来救我……不过后来幸好武先生来了,他救了我。然后我就把何叔叔杀了。我先是用藏了好几年的刀把他给阉了——谁让他总是露出那玩意吓我呢!然后再把他从楼梯上扔下去!何叔叔太健康啦,妈妈摔一次就完蛋了,何叔叔得摔四次才行!最后脑浆都摔出来了,红色的,白色的,恶心的不得了……”
何清显颤抖微弱的声音从她头顶轻飘飘落下来。
“别说了……我求你,别再说了……”
白希遥咯咯地笑,扬起脸甜腻腻地问他:“怎么啦?伤心啦?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为什么兰庭姐姐会被何叔叔强吗?因为她命不好,和我妈妈一样命不好,其实那天何叔叔是去找我的,他进了我的房间,结果却稀里糊涂看见了睡在我房间的赵兰庭!哈哈,你说巧不巧?刚巧何叔叔那天喝醉了酒,他认错人啦!”
她说完就笑,笑个不停,好像讲了一个笑话——一个命运弄人的笑话。
何清显呆滞地看着她。
何清显从不知道教导自己端正做人的父亲会是出轨,杀妻,猥亵继女,强b晚辈,罪行累累的衣冠禽兽——原来除了□□赵兰庭,竟还犯下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突然感到很绝望,他原本那么恨白希遥,因为她以爱的名义囚禁他,虐待他,甚至毁了他的双腿,他是可以不带有一丝犹豫纯粹恨她的,可是现在呢?
痛恨,内疚,羞愧,难过,懊恼……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白希遥。
何振华有千万般不好,对何清显来说确实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杀人偿命,死不足惜,但得知他死于非命时,何清显仍是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他不能去怨恨白希遥,她和白柔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是父亲将原本天真无邪的妹妹扭曲至此,他作为何振华独子,白希遥的哥哥,没有罪过却又不是完全无辜,如今他遭受的一切正是因果报应,在为何振华赎罪。
可赎罪的方法有很多,白希遥不该为此犯罪,他也不该因此失去一生自由。
何清显上下唇碰了碰,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哑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如果当初我知道,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家里……可是,既然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向前看,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了很多委屈才会做这种事,以后我会尽力补偿你,弥补你和白阿姨受过的伤害……”
白希遥打断他,“你要怎么补偿我呢?要和我订婚吗?可是兰庭姐姐怎么办呢?她也被何叔叔害惨了呢。”
何清显哑然,正要回话时,白希遥却已经从他怀里跳了出来。
她背过双手,昂首挺胸,姿态高傲地一笑,“清显哥哥你太天真了,我说这些可不是要讨你可怜的,你的怜悯之心还是给兰庭姐姐吧,我不要了。你说的很对,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都该向前看,我看见的未来就是我们两个人天天都在一起。所以如果你真想要补偿我,那就乖乖听话在这里陪我一辈子吧!”
她说完就要走,何清显焦急地用手臂爬了几步,“希遥!等一等!我刚刚骂人的那些话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气,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他说,就算这世上女人灭绝了都不会喜欢白希遥这个变态呢,可谁能想到,造就这个变态的正是他唯一的亲人。
地下室的虹膜锁已经开了,她扶着门边回头,对他盈盈一笑,“我没有生气呀,我只是太伤心了,所以要过几天再来看你,否则我又要忍不住收拾你啦。”
语罢,扶着门边的那双小手松开,白色裙角旋成一朵花儿,她毫不留念地转身走了。
何清显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门前挪动,他大汗淋漓地伸出手,回应他的却是刚好闭合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