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销京华（下卷）》叶青空

287、第 287 章

　　阿灵阿出了紫禁城，一腔怒火无从发泄，一阵憋闷，回了府撞见沛珊，不顾她笑脸迎人地相问，撇开她便独自回房去了。
　　沛珊落了个冷脸，纳闷不解，便去找辛芷说了此事。
　　辛芷却隐隐知道，阿灵阿再次入宫求见多半是为了上次官氏的死因，她打发了沛珊便去看阿灵阿。
　　辛芷踏进内室掩上门，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别烦我！”
　　辛芷却不能如沛珊一般不理，她更忧心皇帝对此事的态度，这直接关联着皇贵妃的荣辱，也是她姐姐最想知道的结局。
　　“上回皇上不是没说什么，似乎默允要查清官钰显的死因么？”她尚且不知温僖贵妃也与官钰显的死息息相关。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阿灵阿见她还站在那里，无名火起，道：“出去出去，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查什么查，早早将她再殓葬了事！从此后不许再提此事！”
　　辛芷听了这话，心里一寒，只得退出去。
　　阿灵阿满心郁怒，砸了桌上一套茶具，才坐下喘气，想着今日入宫求见的事。
　　其实他上回已曾入宫求见，试探性地让皇帝去查证皇贵妃，皇帝当时并未当面反对，只是沉默不语。依他所了解皇帝的禀性，这件事必定是不会听之任之的，查下去便有可能发觉温僖贵妃与官钰显的死有关。
　　此次入宫，他是带着质疑之念，要求皇帝彻查温僖贵妃的死因，无论如何这两件事必定有脱不了的干系。
　　却没想到皇帝只冷眼看他，然后丢了一句话给他：“若你希望追查下去，不怕柔真所做的那些事被公诸于天下，只管试试。”
　　这就摆明了皇帝是不愿再追查下去，听任温僖贵妃死得不明不白了。
　　可是这其中详由，阿灵阿还真是不敢追查。温僖贵妃和官钰显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是隐隐猜到了的，若一意孤行要为温僖贵妃讨个公道，只怕公道没讨到，最终落个两败俱伤。
　　他的确不满温僖贵妃枉死，可那不过是为了家族利益而已，并不是他们兄妹感情深到非为她伸张正义不可。再说温僖贵妃做的那些事，恐怕远远谈不上正义。
　　这件事还是到此为止。他不久前才在温僖贵妃丧礼上与长兄法喀大闹而被夺职，好容易才保住了这一等公爵位，哪还敢再去捋龙须。

　　辛芷入宫求见后，德妃听了此事倒并没有异样表情，仍只慢条斯理在绣花绷子上一针一线的，看着那朵牡丹渐渐成形。
　　“姐姐，我早说对付不了皇贵妃了……”
　　“稍安勿躁，皇上不肯彻查官氏的死因，那和对皇贵妃的处置是两码事。”
　　“怎么，他不肯彻查不是想要将此事隐瞒下去么？”
　　“官氏的死因重要么？”
　　辛芷迟疑片刻，摇摇头。
　　“所以我让你做的，只是引起皇上的疑心，让他去查而已。查究下去，他需要知道的结局是皇贵妃的往事，不是官氏的死因。我告诉你，就算他知道官氏是皇贵妃杀的，他也能将这事强压下去，可并不说明他能忍得下皇贵妃和她表哥的私情。”
　　“那……”
　　德妃叹了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结局如何，殊难逆料，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已不适宜做得再多了。”
　　“姐姐，万一事败，我怕皇贵妃要对付我们易如反掌啊！”
　　“她不会的，这事一直都是阿灵阿在查，与我们有何干系？”德妃神色淡淡，手中再一针下去，却不慎刺中了手指。
　　她举起手指含在口中吮着，弯眉渐蹙。如果这件事皇帝都能忍得下去，那他也就不是个正常男人了。
　　只是他究竟要到何时才会发作，谁也预料不到。
　　“这宫中，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皇贵妃。若是有，也只是她自己。”德妃看着指尖一点红色又慢慢沁出来，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却似有诸般情绪交杂。
　　辛芷告退，出了永和宫，迎面撞见了胤禛。
　　“姨母？”胤禛颇感意外。
　　论长幼之序，他该称辛芷姨母，论尊卑之分，辛芷却是臣妇。她慌忙行礼道：“臣妇见过四阿哥。”
　　胤禛驻了足，盯着她看。
　　“姨母，前几日你可才入过宫。”
　　辛芷强笑一下：“是德妃娘娘念姐妹之情，宣臣妇入宫相叙。”
　　胤禛冷笑了一下：“若我记得不错，自我额娘入宫以来，姨母从前可是三年不入宫，如今却是一年入三次啊，怎么这姐妹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辛芷脸色有些变化，这些自然逃不过胤禛的眼去，他依然冷眼盯着她。
　　辛芷莫名地觉得心生寒意，对着这十八岁的少年，竟无端恐惧起来。
　　“姨母如此频繁地出入宫禁，总该有些什么合理的缘由吧？”
　　“这……四阿哥还是去问你额娘吧，臣妇告退。”
　　辛芷匆匆离去，只觉得犹有芒刺在背。
　　胤禛沉思了片刻，匆匆进了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今儿怎么有空？”德妃看着他微笑，为了和缓母子关系，她已尽力维持慈母之态，终究现在也无须顾忌孝懿皇后了。
　　“方才见了姨母，行色匆匆，不知她来做甚？”
　　“陪你额娘聊天而已。”德妃微低了头，一针一线仍在绣着她的牡丹。
　　胤禛嗯了一声，随意聊了几句，便自告退了。
　　他直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然而德妃既然不说，他也不会再追问下去。他们母子之间关系尴尬，始终不能缓解，虽他曾有意与德妃亲近，但便如今日一般，总被德妃带着慈爱的笑容疏离起来。
　　一个做母亲的，对儿子诸多隐瞒，那么母子关系是再怎么也无法更近一步的。
　　他想起在毓庆宫太子私下里对他说过的事，想了又想，快步出宫去，决定截住辛芷。

　　辛芷是在紫禁城外被胤禛截住的，她的马车被胤禛的坐骑横向拦住，受了些惊，险些人立起来。
　　胤禛翻身下马，钻入车中。
　　“四阿哥！”
　　胤禛阴冷的眼神看得她心中发怵。
　　“姨母入宫见我额娘，是否与近日阿灵阿追查妾侍官氏的死因有关？”
　　辛芷震惊地看着他，这事他究竟如何得知，她并不知道，但他如此关心，总是有些意外。
　　“姨母还是说实话的好。”
　　辛芷对上他的眼神，激灵灵打个冷战。她并不觉得这个姨侄对自己会有多深厚的感情，口中尊称姨母，只怕翻起脸来便不会认这层亲情。
　　左右他是德妃的亲生儿子，关系再疏冷，还能帮着别人对付自己生母不成。辛芷想着，便将官氏一事含糊说了，只隐瞒了德妃让她追查的事。
　　胤禛沉默片刻，道：“皇阿玛这阵子心乱，想是没心情理会，我可不是他，会相信阿灵阿为一个妾侍追凶，查到皇贵妃头上去。”
　　辛芷心头一凛。
　　胤禛冷笑：“这事是我额娘在后策划的，是不是？她让你提点阿灵阿，要追查官氏死因？”
　　“怎么可能，这事跟她全然无关……”
　　胤禛脸色一沉：“姨母，你在我面前玩这些虚虚实实的伎俩，只怕还不够分量。皇贵妃为什么要杀官氏，她一个妾侍而已，捏死她如同一只蚂蚁，偏偏要召进宫来再下毒杀她，总得有什么理由？”
　　没等辛芷答话，又道：“就算真是皇贵妃杀了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皇阿玛难道会因为她杀了个妾侍便治她重罪？这里头不清不楚，有多少文章，姨母你可全都没说。”他语调冷漠，全没将官氏的死放在眼里，或许对他而言，死个人也不过就是三个字而已。
　　辛芷升起一股寒气，只觉得胤禛的心机城府全是皇帝的真传，其阴沉鸷冷却已远胜皇帝。
　　“你额娘……全都是为你着想。”辛芷一咬牙，只能将实情和盘托出，包括德妃对皇贵妃的那段猜测。
　　胤禛渐渐睁大眼，眼神中意味难明：“她这是为我着想？她打压皇贵妃，全是为了我？”
　　“自然，胤祥现在如此得皇上宠爱，将来只怕力压太子，那你可就……”
　　胤禛却蓦然冷笑连连：“额娘如果要扶持一人争储上位，那个人也必是胤祯而不是我，姨母你当我是三岁么！”
　　“四阿哥怎会如此想你额娘？”
　　“行了，少拿这些虚情假义来敷衍我。我有没有争储之心，还轮不着你来操心，不过胤祯么，这辈子还是别想了！”胤禛突然伸手捏住了辛芷咽喉，森然一笑，“姨母回去还是劝阿灵阿省点心，别一意孤行查下去，惹恼了皇阿玛才是真！”
　　随即他跳下车去，留下辛芷满额冷汗地坐在那里。
　　怎么四阿哥已经是这样阴鸷莫测的性情了么……怪不得德妃说这个儿子已经不是她的了。

　　德妃见胤禛去而复返，不禁意外。看着他风云莫测的眼神，她也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胤禛一直盯着德妃看，看得久了，她竟然生出凛冽之意来。这儿子虽是她生的，可却越发陌生了，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活脱是玄烨的再版。
　　可他才十八岁。
　　“额娘让姨母去查证阿灵阿那个妾侍的死因，是想做什么？”胤禛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她意想不到的话。
　　“谁跟你说这话的？”德妃沉下脸来。
　　胤禛却并没有跟她拐弯抹角，直接便道：“额娘想要查皇贵妃和纳兰性德有无私情，是想要籍此打压她吧？”
　　他们是亲生母子，德妃对他却似处处避忌，他觉得这不是正常的亲情。
　　“胤禛！”德妃的脸色早变了，带着三分愠意。
　　胤禛微微冷笑一下：“额娘是不是很不喜欢皇贵妃？”
　　德妃冷眼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咬牙道：“这是长辈的事，不是你该干涉的！”
　　胤禛道：“那皇贵妃入宫前的私情也是她的事，又与额娘何干？”
　　德妃听他居然如此回敬自己，气得眼前一阵发黑，按着贵妃榻扶手撑住身子：“你……”终究还是想到要维持母子关系，缓和了口气道：“她身为天子嫔妃，入宫前便行为不检，难道还值得维护？”
　　“她有行为不检，皇阿玛不知道，额娘倒是知道得清楚？秀女入宫前都有嬷嬷验身，她若有出格行为，又怎能选入宫中？”
　　胤禛如此咄咄逼人，德妃也再难维持镇定神情。毕竟无论她在别人面前怎么深沉，面对亲生儿子也不可能毫无情绪。
　　“你是我生的，难道为了维护她，连你亲额娘都要顶撞？”
　　胤禛沉默了很久，才看着她，眼中泛起一丝涟漪，声调缓慢：“额娘，您真是我额娘吗？从小到大，您抱过我吗？亲手为我做过一件衣衫吗？为我做过一道菜吗？我病时，您守候在我身边过吗？哪怕是为我做过任何一件寻常的母亲可以为儿子做过的事……”
　　德妃一震，瞬间被击溃了意志。胤禛质问的，也正是她的痛处，但是他如今已十八岁，一切都不能重头再来。
　　她神色渐渐黯淡，虚弱无力地道：“那时我只是个常在，不能将你留在身边抚养……皇贵妃建议将你养在孝懿皇后身边，当年她是贵妃，后宫最尊贵的女子……我总以为那样会对你好些……”
　　“可是您并没有去看过我几次，即便去了，也没有任何亲热之举。胤禩养在惠妃身边，胤祹养在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身边，但是良贵人和定贵人总是会找一切机会去看他们，私下里偷偷抱他们，传递些物件，哪怕只是一双鞋、一双袜、一碟点心……”
　　德妃一时失语。她和她们不同，冰瞳和逸君只有那一个儿子，千思万念，寻找任何机会接近。而她很快有了胤祚，精神上的空虚便有了弥补；跟着小公主降世；再之后小公主和胤祚次第夭亡，她几乎崩溃。好在很快又有了温宪公主和毓祺。
　　那几年她颇得圣宠，生育频率也很高，几名皇子公主无论是降生还是夭亡，都耗费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哪里还有余瑕去理会胤禛。
　　而且她的个性注定了不可能如逸君与冰瞳一般，会做出招人眼的事来。她素来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任何可能会开罪其余嫔妃的事，她都不会轻易去做。
　　更何况胤禛还是养在孝懿皇后名下，当年宫中最尊贵的女子。
　　看着她颓败的神色，胤禛口角泛起一丝清冷的笑意，不无讽刺：“我被太子他们欺凌时，额娘在哪里呢？”
　　德妃更答不上来，只无限歉仄地看着他。
　　“额娘，这些皇贵妃都为我做过。在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欺辱我有个宫女出身的额娘时，只有她会护着我。”
　　德妃睁圆双眸，尽是不信之色。
　　“额娘，您知道为何后宫嫔妃无数，皇阿玛只爱皇贵妃一人吗？您知道您和她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胤禛冷笑，“她对于她爱的每个人，都会倾尽所有的付出，她在付出的时候，从来没有先去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以，就算她入宫前有那段过往又怎么样，就算她背叛了天下又怎么样，我的亲额娘都可以背叛我，她那点事算得了什么！”
　　德妃颤抖着一点点抬起手来，指着他，饮泣无语。
　　但他掉头便出了永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