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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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雾的时候，商持正坐在竹庐百步外的大石上喂羊。
未长开的小山羊眯着眼吃光了他手上的草，一路从指尖舔到掌心，顺着掌心舔到手腕，最后意犹未尽地反复舔舐着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绳。
商持缩了缩手，最后苦恼地看着纠缠不休的小羊，终于不太熟练地扣起了指尖，轻弹了一下。
“啪”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在小山羊鼻尖前凭空炸开，小山羊受惊地退了一步，哀哀地叫了两声，又亲昵地靠了过来。
商持来了兴致，又弹了弹指尖，无形的气流再一次炸开，小羊吓得连退几步，久久不敢上前，只朝着他长长地咩了一声。
一人一羊两相对望，半晌商持张口，学着回了一声：“咩？”
还没等来回应，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哨音，小羊抖了抖耳朵，扭身扔下商持就跑。
商持的目光追着它一路看到另一头，一身金纹白衣的男子手执牧羊鞭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羊看，像是根本没看到商持，隐在那双白色衣袖之下的是一抹格外显眼的红。
商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腕上的红绳。
一样的。
他看着男子，挣扎着从石头上站了起来，那男子却已经赶着羊转身离去。由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商持抚着红绳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
商持茫然地在原地站了好久，终于收了目光，回身往竹庐走去。
他的动作很慢，走两步，停一停，跌跌撞撞的，小孩蹒跚学步一般。
百步的距离并不远，他却走了好久才堪堪走过一半，白胖的兔子从他脚边蹿过去时似乎还扭头看了一眼，带着满满的嘲弄。
商持停了下来，扣起指尖的动作已然纯熟无比。凭空炸开的碎石打中兔子的后脚，那白胖的身躯一僵，紧接着便雪球似的逃走了。
“还是这么喜欢欺负兔子。”低沉的声音在身后轻叹。
商持下意识地回头，便对上了一双蕴着笑意的眼。
高大的青年抱胸站在那儿，白衣黑袍，金红腰带，俊逸的面容被这浓郁的色调映衬出几分近乎病态的苍白，嘴角眉间凝着散不去的阴冷，看过来的目光却带着近乎宠溺的暖意。
商持的目光亮了起来，开口时却磕磕巴巴的：“主、人。”
青年的笑容似乎淡了一些，却温柔依旧。他一边朝商持伸出手，一边纠正：“叫沈涧。”
“沈……”商持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那朝向自己的掌心，该说什么就忘了。
“沈涧。”
“沈、涧。”他跟着一字一句的念。
沈涧握紧了他的手，慢慢带着他往竹庐走：“别慌，有我在，不会摔倒的。”
商持也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
沈涧带着他缓慢地往前走着：“这几天山下镇子上在闹鬼，有人求到山上来，弟子们去看过，没找着正主，便来求我。”
商持只专注地看着脚下，听他说着，便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管沈涧看见了没。
沈涧似乎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回应：“我去看过了，你猜是个什么？”
商持张口却答不上话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沈涧，才发现沈涧并没有在看他。
“是只刚成精的狐狸，话都还不会说，跑得倒是快，若是捉来炼成侍灵，说不定能比阿羽聪明。”
侍灵。神木为身，兽灵为魂，鲜血为引，红绳为契，形如常人，凶如刀刺。那是天下皆知，如今汝山云海掌事沈涧独有的使役。
商持的动作慢了下来，沈涧也随之停下：“别怕，走得很好，我们慢慢来。”
商持抿了抿唇，又重新迈开了脚步。
沈涧便又护着他往前，继续道：“这几年门里弟子是越发不学无术了，也不知道方满晴是怎么教的。这么一只狐狸，居然就把他们都绕进去了……小心台阶。”
最后一句分明是提点，不觉间两人已经走进了竹庐，商持摇摇晃晃地踏上竹阶走进屋里，直走到软榻边上坐下，才终于松开了沈涧的手。
沈涧很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又摸了摸他的衣衫：“山上雾气重，衣服湿了易着凉，以后还是等过了正午再出去的好。”
商持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应下，却发现沈涧已经背过身去，打开柜子寻摸了起来。
“方满晴原是说好昨天就回来，到现在还没见人影，也不知道去哪了。若不是他不在，那些人也不会来求我。
“按我说，下次就该让方满晴带他们下山历练去，也省得留在山上惹人心烦。”
这个人，其实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吧？
商持的目光一点点地黯下去，他没有再尝试开口，只低头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抚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线。
直到一双手伸过来解他的衣带，他才重新抬起头。
沈涧半蹲在他跟前，动作轻柔，目光虔诚得如在看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衣服有点湿了，还是换一身比较好。”
商持没有反抗，只安静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解开，干燥而温热的手触及肌肤时，他突然有种被火灼烧似的错觉。
这错觉让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沈涧也如遭雷殛地缩了手，而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利索地替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商持看着眼前人，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
“我……今天、喂了羊。”
似乎没想到他会开口，沈涧抬起了头。
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炽热得如同有了形状，商持紧张得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沈涧问：“然后呢？”
“然、然后跑了。”商持顿了顿，又补充，“被带走了。”
“雾气大的时候，侍灵会把羊赶回羊圈里。你若是喜欢，我让他们带过来给你。”
“不、不是。”商持慌忙摇头。
他并不是想要小羊，他只是想跟这个人说说话而已。
他只是，想让这个人跟他说说话而已。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沈涧的声音很温柔。
商持看了他很久，最后挫败地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涧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微笑道：“别急，慢慢来，想到怎么说了，再跟我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那是个提着食盒的少女，面无表情，一身如雪，金线绣成的宝相花纹在裙摆袖口处成片地蔓延，掩住了缠绕在双手手腕处那一抹刺眼的红。
商持无法控制地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线看，沈涧却视少女如无物，直到少女放下食盒离开，他才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开：“来。”
商持顺从地走过去，在沈涧身旁坐了下来。
沈涧将筷子塞进他掌心：“就像昨天教你的，喜欢什么就夹什么。”
商持握住筷子的动作很生疏，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红豆丸子，筷子上传来的重量让他格外紧张。手腕僵硬得几乎无法转动，好不容易挪过一点，红豆丸子终究无法控制地从筷子尖滚落，一骨碌掉到了地上。
商持惶然地僵在了那儿，再不敢动。
沈涧却根本不在意：“换一个再试试。”
那人的目光太过温柔和专注，商持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重新夹起了一个红豆丸子。
手颤抖着，一路摇摇欲坠的，最终红豆丸子落到了碗中，商持长长地舒了口气。
沈涧奖励似的凑过来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做得很好。”
蜻蜓点水般的轻吻里似带着按捺不住的欲望，被吻过的地方如被火轻烫过，商持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伸手去摸。
他低着头拨弄着碗中的红豆丸子，最后夹起来小小地咬了一口。
红豆的甜腻迅速盈满口腔，商持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剩下的半个丸子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
红豆丸子旁放的是一小碟桂花糕，小巧精致的半透明糕点看起来特别诱人，商持顶着沈涧的注视伸出手，夹起了其中一块。
桂花的清香尝起来要好吃得多，商持兔子啃萝卜似的慢慢吃完了，见沈涧没有说话，便又硬着头皮往第三个小碟上夹了个翡翠团子。
就在这时，沈涧突然开口：“若是不合口味，不用勉强吃完。”
商持愣了一下，看了看那白里透着青绿的小团子，战战兢兢地咬了一口。味道却比他想象的要好的多，他暗自松了口气，依旧小口吃掉了。
沈涧在旁边给他倒了一杯茶，茶送到手边，商持只好拿起来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舔了舔唇，不着痕迹地将杯子放到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
“怎么？”
“苦……”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茶吗？”沈涧笑了，“以前我抱怨这茶苦，你非要说是甜的。”
商持一怔。
沈涧很自然地将那茶杯挪回他手边，又指着那红豆丸子笑道：“今天厨房本只备了两样糕点，这红豆丸子还是我刚回来做的，就想着你喜欢拿来配茶。再吃一个吧？”
商持看着那小碟上剩下的两个红豆丸子，又看了看一旁的桂花糕和翡翠团子，最后小声道：“吃饱了。”
“你又骗我。就这么点东西，若是不喜欢那桂花糕，不吃就罢了，其他的要吃完。”
明明还是带着笑意的话语，商持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害怕。
只是沈涧看过来的目光依旧温柔，他甚至安抚小孩似的摸了摸商持的脸：“怎么？这红豆丸子不是你最喜欢吃的么？现在不喜欢了？”
心中的恐惧无法控制地膨胀，商持垂眼：“喜、喜欢。”
“桂花糕可以不吃，不用勉强。”
商持没有再说话，只是小心地夹起一个红豆丸子，犹豫了一下便塞进了嘴里，胡乱嚼了几口就吞了下去。
大概是吃得急了，他还没完全吞下去就呛咳了起来。
沈涧只是轻抚着他的背，亲昵地取笑他：“我又不会跟你抢，急什么？”
商持微喘着气，没有辩解，也不敢躲，见沈涧拿起茶杯递来，便接了过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慢慢吃，不用急，你喜欢的，我可以天天给你做。”
商持张了张口，终究没敢说出拒绝的话来。
从他醒来，至今不过三天。这之前的一切，在记忆里都是空白的。
不是失去了，而是在这个人炼造他之前，他并不存在于这世间。
仿佛天生就写在骨血之中，商持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过是这个人所炼造的傀儡而已。跟山上那赶着羊离去的男子一样，跟提着食盒来了又去的少女一样，不过是汝山云海掌事沈涧那众多侍灵中的一个。
喜欢吃红豆丸子的不是他。
喜欢喝苦涩清茶的也不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