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莫离》北风未冷

1、桃花夜宴

　　普天之下，总会有人，要么是你一生都不愿提及的伤，要么就是你一生赖以生存的光。
　　静夜，无月，骤雨。
　　风冷不疾不徐的穿过屋檐下细密的雨帘，淡漠的目光逡巡四周，残破的门窗，厚积的灰尘，损毁的佛像，破败不堪的屋顶以及随处可见、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都在告诉她，这里，废弃已久。
　　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废弃已久的残败寺院，对于一个急需避雨的人而言，这里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可惜，她不是来避雨的，她想供桌前那个支着砂锅，煮着白粥，有些狼狈的青衣姑娘也不是。尤其，是在空气里充满了混合着药味和血腥味的情况下。
　　风冷从容坐在青衣姑娘的对面，原本冷漠的目光在扫到她头上的青玉簪的瞬间变得温柔。“姑娘是在等人？”
　　青衣姑娘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专注地搅着锅里的白粥，时不时向火里加一根树枝。过了一会儿，才张开她有些发白干涩嘴唇说：“他说过，要我在这等他平安回来的，可是……”她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却没再说话。
　　可是……是没有回来？还是，没有平安回来？
　　“姑娘，想必你也饿了，若不嫌弃，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吧！”
　　她接过青衣姑娘递来的白粥，轻轻吹凉喝了一口。“多谢，姑娘如此虔诚，我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她浅笑，解下她身上绣着淡金色凤凰的白披风，仔细地为青衣姑娘系好。“天凉了，姑娘小心身子。”
　　“给我这个陌生人讲讲你的故事吧！反正过了今夜，你我也许再无交集。”
　　也许是风冷的目光太过真诚，也许是在风冷的身上青衣姑娘看见了别人的影子。青衣姑娘疲惫的目光开始有些空明，像是在发呆，也像是在回忆。“我家里算是那种富贵已逝，风骨犹在的江南贵族吧。”许是回忆太晦涩，她笑得苦涩，笑得惹人心疼。“我以为我会一个人一直到我死去的那天，可是五年前我遇见了他。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永远看起来狼狈而疲倦，却也永远儒雅温文，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矛盾却又不显得突兀的人。”她的眉眼此时已经柔软了下来。
　　“他每年都会出现，你却永远猜不出他何时来何时走。我原以为我们一直会这样直到我死去，或者直到他成亲。可是……”她笑了下，风冷却没有在她脸上一丝欢乐。“直到三年前，家族里需要一个作为礼物的女儿，他们就想起来无依无靠的我。我求他带我走，可是他却没有回答我。”
　　有那么一瞬间，风冷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美丽而憔悴的女人，曾经心如死灰般的绝望过。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她笑，笑得纯粹而甜蜜。
　　“什么问题？”
　　“你愿意给我收尸吗？”她没再说话，可风冷却可以感觉到她散发出来的讯息，她很快乐，哪怕不知道明天会去哪里，哪怕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
　　风冷回以一抹浅笑说道：“我也认识这么一个有趣的人，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愿意帮我试药吗？’。”
　　青衣姑娘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就成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白衣女子没再看她，只是慢慢抬起手，任由砂锅上袅袅升起的白烟穿梭在白皙纤长的指尖。“不过，以后会有更多。你说呢？”
　　她抬头看着眼前笑得云淡风轻的风冷，原本紧绷的精神瞬间轻松了下来。
　　“可惜，我大概三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应该还是没有摆脱麻烦吧。”
　　青衣姑娘浅笑道：“若是容易摆脱的就不是麻烦了，不过姑娘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今天你我有缘这块牌子就送给姑娘做个纪念吧。”风冷起身解下腰间翠绿色的玉牌塞进青衣姑娘的手心，同时按住她欲解开披风的手说：“留着吧。”
　　看着她清瘦的背影，青衣姑娘忍不住问：“你不想见他吗？”
　　风冷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回了句。“不必了，我想他应该过得很好，至少他还活着。”
　　至少他还活着，活着，比起死了来说很好，比起生死未卜来说好的不能再好。我不必见你，甚至不必知道你的消息，只要你活着就好。哪怕很多事情还没有结果，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理，有女人的地方就有聊不完的是非。
　　看着眼前这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人，坐在角落风冷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身后的朝颜立刻体贴的为她按揉有些僵硬的颈背。
　　风冷为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将目光调到坐在主位的商嫣身上。主位上的女人眉眼含情，笑靥如花，依稀可以看见当年的艳色倾城。只是原本晶亮的大眼早已不见当年的清澈，眼角已经出现了细密的皱纹，连向来嫣红翘起的嘴角如今已经微微下垂，她，才不到四十岁不是吗？怎么衰老得如此明显。
　　她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紫金色宫装，依旧带着她喜爱的金簪玉钿，依旧笑得楚楚动人。除了容颜，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坐在商嫣身边的粉衣姑娘巧笑嫣然，乌黑的长发完成利落的飞仙髻，头上做工精细的海棠步摇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摇曳生姿，甚是好看。她眉眼间颇有几分商嫣年轻时候的样子，浑身散发着名门闺秀的骄矜，只是多了几分她不曾在商嫣脸上见过的天真烂漫。看来，她们过得不错。
　　“听说了吗？今年璇玑城的城主来了。”
　　有些兴奋的声音提起了熟悉的人引起了风冷的注意，抬眼看去才发现是坐在她身边的两个女人，刚刚说话就是身边穿着玫红色衣裙的女人。风冷垂首想了想，这个应该是青城派的掌门夫人陈夫人，而与她说话的碧色衣裙的女人则是崆峒派掌门夫人李夫人。风冷暗暗叹了口气，女人一旦成为了那个男人的附属，除了聊是非的时候便再也看不出她们存在的价值。
　　“听说了，听说是为了见名剑山庄的大小姐才来的。”李夫人掩嘴窃笑。
　　陈夫人笑着将有些凌乱的发丝勾回耳后，才说道：“这两个人男的英俊，女的美艳，一个是一城之主，一个是名门闺秀，也算门当户对。”
　　“可不是。听说这俩人两年前可是在镜湖山庄一见钟情呢！”
　　听着两个人像老母鸡般的笑声，还真是令人烦心，不过讲话的内容，还真是，令人好奇呢？平心而论，轩辕绝长得是很好看，虽不是现在江湖上时兴的风流俊逸，倒也颇有他的特色。他的五官很严肃，整张脸看起来棱角分明，刚硬冷峻，配上那双冷冽的眼，还真是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一头丰厚的长发总是随意而整齐的束在脑后，总是穿着黑色的锦袍和同色的外衣，整个人看起来压抑而冷漠。只是他都压抑成这样了，怎么还有人惦记呢？
　　“朝颜啊，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个一见钟情的小情人呢？”风冷把头靠在朝颜身上，似笑非笑的说。
　　朝颜平常倒是不怕身边的这位主子，大部分时候甚至可以说她很喜欢身边的这个女人做她的主子，除了她用哪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说话的时候，哪怕只是嗯，哦这样的单字，也会让人觉得不安。
　　风冷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转头问向身边的女人道：“二位夫人说的名剑山庄大小姐，可是前面那位无霜姑娘。”风冷抬头看了眼依旧巧笑嫣然的戚无霜。
　　“除了她还有谁。名剑山庄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小姐，看你面生，是哪家新娶的夫人？”见她发问李夫人笑着回答。
　　八成是哪家的小妾吧，眼前这姑娘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模样美艳如妖，气质出尘脱俗，就是眉眼间的疏离太过显眼，可真真浪费了这单薄纤瘦的小模样。及腰的长发只挽了个分肖髻，一半还披在肩上，满头只戴了顶小巧紫金鸳鸯冠，腕上套着只白玉镯，身上也只穿了件素白衣裙。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身可要花上不少银子，年轻美貌果真是女人最大的财富啊。
　　许是对面二人打量的神色太过明显，风冷勾起一抹柔笑，放柔了神色，才开口道：“二位夫人，在下无意偷听，只是觉得二位夫人的话很有意思，所以冒昧想问问二位夫人那镜湖山庄……”
　　看看风冷一脸兴味盎然，虚心求教的样子，再瞧瞧面前那二位夫人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样子，此时此刻，朝颜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说实话，两年前的镜湖山庄，她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是风冷柔和的神色太过无害，许是女人聊是非的欲望太过强烈。陈夫人抬眼扫了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她们，才开口道：“两年前江南贺家小公子的百日宴，璇玑城主和名剑山庄都是有名的武林世家，自然都在受邀之列。”
　　“那时正是一年一度的花灯会，所以那日晚宴后，贺家安排了游湖。”李夫人笑着接上。
　　“戚小姐意外落水，多亏了轩辕城主出手相助，在场的人都瞧见了。”陈夫人笑得愈加灿烂。
　　“是啊，当时便是眉目传情，亲自护送戚小姐回去休息，那几日我还见着了几次两人同进同出的。”
　　“明眼人都看出了戚小姐对轩辕城主有意，只是不知为何戚小姐都到了这般年岁还没个结果。”
　　“不过，戚庄主大寿，轩辕城主亲自道贺……”李夫人的话到此便戛然而止，可眼角眉梢间却清楚地展示着必有内情的味道。
　　风冷和朝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怀疑。出手相助？这说的真的是那个人血不溅到身上都不会抬头看一眼的轩辕绝吗？眉目传情？这说的真的是那个连媚眼和抽筋都分不清的轩辕绝吗？她们说的人和她们认识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呢。”风冷殷红的唇畔绽出一抹笑花，随手拉了朝颜坐在她身边。
　　“可是我听说轩辕城主是带了个女人一起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没有理会风冷的动作，陈夫人自顾自地说着她新得到的消息。
　　李夫人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才又说道：“那个啊，是他表妹，小家碧玉的狐媚样，哪里有戚小姐来的善解人意。”
　　“也是，江湖上这些世家小姐里确实没有几人比她出挑，何况是个没有背景的小表妹。”
　　“不过听说那小表妹，也确实是漂亮。”
　　听着她们从戚小姐与小表妹谁更胜一筹，聊到聂大少的小妾生了儿子正室是否失宠，又到锦绣园出了哪些春锦，百花斋出了哪些胭脂，青云坊又出了哪些首饰。风冷只觉得自己头上的青筋又愉快地跳了一下。
　　朝颜看出风冷的不耐烦，便拉着她离开座位，站到一边的桃花树下透气。好在宴席过半，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四处游走，观赏桃花，所以她们的举动倒是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风冷的目光逡巡过这桃花苑里的景致，幽幽开口道：“相比之下，我还真是浅薄无知呢？”
　　浅薄无知？朝颜真想长叹一口气，你若是浅薄无知，那满院子里的女人难道只是她们夫家的装饰。 这里，很美呢！风冷纤长的手指沿着眼前桃树的纹路无意识地滑动，原本有神采的的双眼不知何时已显得有些空洞。一阵微风吹过，一片落樱轻盈地划过她的眼睫，这才唤回了她的神思。看着桃花林间欢笑攀谈的人影，却再不见那个笑得云淡风轻的女子，风冷扯开一抹苦笑。果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夫人。”不知为何，朝颜的声音在此刻听来竟有些雀跃，就像……
　　风冷看向朝颜，却被朝颜扯住半转了身子。她抬眼一看，原本该陪在商嫣身边巧笑嫣然的戚无霜，此刻竟站在院子门口的角落里。迎着桃花苑门口昏黄的宫灯，她有些看不清戚无霜对面人的脸，她却清楚地看见暗处的戚无霜白皙的脸上染上一丝绯红，晶亮的大眼迅速跃上一抹神采。
　　戚无霜面前的人一动，烛光打在他衣袂暗金的花纹上，有那么片刻炫花了风冷的眼。原来，是他。风冷抬手拂去朝颜发顶的落花，回以一抹浅笑。还真是，很好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