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美人无痕 ...
-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惠庆四年六月五日,夜。
三更的锣声回荡在长安城的青砖红瓦间。古老城墙上密布细碎的裂纹,寂寥的深夜,隐秘地颤动着。其间夹生着黑绿黏腻的苔藓,在白生生的月光抚慰下,蕴含星星点点的璀璨,可谓“天上地下两条河”,与漫天的繁星遥相呼应,但是愚昧的苔藓却不知自己与天是真真正正的云泥之别。
虽已到了阳春三月,凊晖河水却依然冰冷刺骨。自西向东环抱长安城的护城河,浩大如黑月般,一望而不见底。常年扎根于淤泥的荇藻,在散发着腥味的河水中,轻轻飘荡扭动着,恍然看去如同溺毙之人的墨发。
奈何桥的西面是东秦朝闻名已久的花柳巷。夜深露重,那里不见平日熙熙攘攘的行人与来往通商的车马,唯有一排排高挂的红灯笼在夜色中闪着明灭变幻的光,如同紧盯人间的魑魅魍魉的血目。
不知原由,那里每到三更天必定浓雾飘渺,颇有些仙境的味道。当朝的才子徐佳曾经赞过:“奈何河西雾飘摇,夜半歌声萦耳畔。不知仙境何仙人,红灯满映粉娇颜。”
一位半生劳碌的渔者正伫立在凊晖河畔抖拾粘着零星白鲷鱼的渔网,他还算灵敏的耳朵微微听到女子的歌声从身后传来。轻柔的歌声经水波细碎的伴奏显得别有一番韵致,像羽毛划过心间,让人心痒难耐。摇橹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有些许寂寥的味道,空灵孤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乐音让渔者的心中百味杂陈,或荡漾,或悲哀……
渔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微侧过头去瞧。粼粼的水光照拂在他黝黑的面容之上,每一条经年的皱纹都清晰可见。夜风荡过,撩起渔者粗糙的黑发,他蔓生着皱纹的脸颊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
一位白衣的女子乘一叶小船从奈何桥下穿过,悄然向前。女子的肤色生的雪白,与身上的白衣交融,异常和谐、也异常妖冶美丽。垂在两颊的几缕黑发映衬得她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柔水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拨人心弦的歌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她水葱的纤指轻拂怀中的五弦琵琶,勾勒出破碎的音符,宛如人死后出殡的丧乐。歌声浸染了细碎的哭腔,一行清泪划过女子绝色的容颜,落在木质的船上,“嗒”泪水的声音在深夜格外惊人心魄。渔者的眼睛看得有些发直。
心跳声陡然清晰可闻。
白衣女子蓦地站起身,含泪的杏眼深深望了渔者一眼,好像透过渔者的身体朝远方凝望。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情绪,悲伤、愤恨、不甘、落寞以及无尽的悲悯……
浓雾之外,是巍峨耸然的紫禁城,伫立于错落有致的华屋雅楼围拢下,似近亦远。数十米高的城墙,隔绝了人世间的俗尘与纷乱,也拘拢了皇家的辛秘与龌龊。古往今来,鎏金的宫殿里不知上演了几折曲折诡异、情恨交织的戏,无论人口相传亦或是暗渡陈仓,最终都将散落在历史的尘埃中。
渔者咽了一口唾沫,湿润干涩的喉咙。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沙哑的声音脱口而出,“姑娘……”
他的话并未说完,白衣女子猛地站起身,跃下船头。灰白的浪花在船前激起,如雪的白衣在河水中蔓延成花,不过几秒的时间便倏而消失,如夜色深处的一抹白昙,一闪而落。
凊晖河虽然叫河,但面积却是相当之大。左右两岸相隔甚远,少说也有近百米,水有极深,平日里都鲜少见人在河中嬉游。望着跳河的女子,渔者甚至来不及反应,人就已经被刺骨的河水吞噬,再不见踪影。
渔者疾呼邻里前来搭救。
此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三三两两的劳作者从家门出来,也有些人被渔者的喊声从睡梦中惊醒。不大一会,河岸边便聚集了一众的布衣百姓,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嘈杂的声音充斥河岸,隐没了细微的水声。
几位善水性的年轻力健的男子已经跳下水去,准备打捞女子的尸身。渔人并没有任何的表示,他有些呆愣地缩在一旁,眼前还有那姑娘临死前的眼神,他的心中不免有些悲凉。想着,生得这样好的一个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就去了呢……
他细想想那姑娘当时的脸,隐隐记得她的嘴好像是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渔者的眉头锁了起来。他仔细回想见到那姑娘的来龙去脉,陡然心中一惊:按理来说,纵然是再重的人,跌倒水里也不会下落得那样快……渔者心里霎时疑窦丛生。
不多时,官府的人到了。穿着红蓝官府,胸前绣着精致的飞鱼,手持直刀,两个官兵皆是耀武耀威的样子,他们粗鲁地向周遭的百姓打听事情,吵吵闹闹熙熙攘攘。
不论那事情有多稀奇古怪,那女子有多么的国色天香,终究只能当作梦一场。毕竟与渔者无半分关系。再者东秦朝虽说是国富民强,兵强马壮,但平民百姓依然要为生计苦苦奔波,渔人一家老小,总不能因为过分关注一位女子而喝西北风。于是渔人便早早将这事抛之脑后。
渔者再听人提起那件事已经是半月以后。
说那女子生得是如何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那女子大抵是遇人不淑、遭人迫害。
背后听人嚼舌根总是听不到什么有用且真实的东西,只隐隐约约知道那姑娘是青楼的头牌,好像、好像叫……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