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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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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昭阳又到陈希远家去了,他飞快地写完作业,歪歪扭扭的大字浮在作业本上。他的爸爸还没有下班,他的妈妈昨天上的夜班,白天会在家里睡上一天。他离开家时轻轻带上了大门,银灰色的钥匙被一只红色的绳子拴着吊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外面的阳光从容又直白地铺在道路上,把孙昭阳的影子孤零零地撇在身后。家里没有开灯,像一个幽深的洞穴。
孙昭阳想不起来他和陈希远是怎么认识的了。他们的父亲在中专时是同学,现在又居住在同一个小区。从他有记忆开始,身边就有陈希远了。他们从小一起玩,对彼此很熟悉,就像是天空上相互依偎着的两片云。
他跑到陈希远家楼下,一抬头,就看到三楼的窗户里探出一个小脑袋。陈希远正看着楼下的荒草发呆,看到孙昭阳来了,就冲他招了招手。
“陈希远,我来找你玩了!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家?”孙昭阳在楼下喊道,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是最聒噪的时候。他个子小,又黑又瘦,夸张点说,只有两个眼珠子是泛白的,可身体里总是憋了一股劲。
陈希远没有答话,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上楼。
孙昭阳一口气跑上楼,楼梯被跺得咚咚作响,他跑到三楼,发现门已经开了,陈希远正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
孙昭阳闪了进去,对于陈希远家,他已经把这里当做自己的第二个窝了,他们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陈希远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个一面墙那么大的木制书柜,让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更显得逼仄了,角落里委委屈屈地搁着一张小床,被子倒是铺得整整齐齐的。
“我妈妈让我背完唐诗,背不完就不许出门。”陈希远指着书桌上一本《唐诗三百首》,皱着眉头说。
“你妈妈真是……”孙昭阳想找出一个词来形容,可半天也想不起来,那个词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孙昭阳见过陈希远的妈妈,还在他们家吃过饭。在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看来,陈希远的妈妈很美。而且她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和小区里那些碎嘴子,搬弄是非,家长里短的女人不同,他很喜欢陈希远的妈妈。
“那你背完了吗?”孙昭阳问。
“还有一首。”陈希远翻开了折角的一页,是《子夜吴歌》,孙昭阳看了一眼,自己有一半的字都不认识。
“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吗?”孙昭阳挠了挠头,他的头发总是硬邦邦地支棱着“,像是要戳到什么。
“胡老师都讲过呀。”陈希远低头看着这首诗,孙昭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是一个死角,平时上课净睡觉了。
“这首诗讲什么了?”他又问。
“我也不懂,我妈妈说是古代人去打仗了,他们的妻子很想念他们,就给他们做衣服。”
“为什么想他就给他做衣服?想他就去看他呗。“孙昭阳大大咧咧地说。
“我也不知道。”陈希远摇了摇头。
“那你快点背吧,背完了我们一块玩。”孙昭阳说。
小区后面是一片废弃的空地,他们从生锈的铁栅栏缝隙里钻了进去,空地上还堆着一些废弃物,他们踢了一会易拉罐,爬到了堆置的水泥石板最高层,又看了一会蚂蚁。白云和时间悠悠地流走,等到天边染上了夕阳的橙红色,才各回各家了。
孙昭阳跑回了家,在门口抹了把头上的汗,手上的水泥灰也一同摸到头上了。他的妈妈辛小颖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里做饭,他们家的抽油烟机又坏了,白色的浓烟从厨房里滚出来,他的妈妈咳嗽着走了出来,看到孙昭阳虎着脑袋走进屋,喊道:“又跑哪里去疯了?怎么弄得这个怪样子?”
“我去找陈希远玩了。”他喊。
“瞎里讲,人家孩子每天干干净净的,你每天孬兮兮的,也不学点好的。快去洗干净,不然你爸爸回来又驮骂。”辛小颖手叉着腰。
孙昭阳应了一声,跑到厕所,打开莲蓬头对着脑袋冲了下去。
第二天又要去上学了,孙昭阳不喜欢上学,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人还好好坐在那里听课,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经常注视着屋外的梧桐树发呆,然后被老师骂,被同学们哄笑后才醒过神来。班里有的大个子男生会叫他瘦猴,女生又不跟他说话,走过他身边时总是装作没有看见他。只有陈希远会跟他说话,和他做朋友,可是陈希远坐在教室后排,想到这些,孙昭阳就更不想去学校了。
他垂丧着头走进班里,照例没有人看到他,没有人和他打招呼,自己只好闷声不吭地坐到座位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陈希远,他正在和他的同桌说话,他的同桌周子琪是语文课代表,翘着两个小辫子。他的身边总有女生和他说话。
孙昭阳只好掉过头来,翻出自己的课本,他的课本外面被书包压的破破烂烂,里面却是崭新的,他没有打开课本,只是看着封皮发呆。
一个大个子男生刘辉走了过来,也许是心血来潮,谁知道呢?这些人的脑子里就像是有个坏了的发条,总要不时地失控一下。刘辉走上来踢了踢孙昭阳的桌角,“喂,瘦猴,想什么呢?”
孙昭阳没有理他,心想不过又是一次,忍一忍就会过去,和之前一样,都会过去。
“想什么呢?想你妈的……”刘辉说出了不干净的词,孙昭阳只当没有听见,在心里暗自祈愿时间走得快一点,好结束这场刑难。
可是他用余光瞥见了陈希远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他一定看到了刘辉又来为难自己,可是那些骂人话,他再走近一点就能听见了,他不能让陈希远听见,不能让他看到这些,不能让他唯一的,唯一的朋友……
孙昭阳蹭得站起身,他一脚踹在刘辉的膝盖上,把自己郁结了这么久的愤恨都灌注在这一脚上,刘辉吃痛地弯下了身子,孙昭阳抄起身边的板凳砸了过去,好在刘辉弯腰,这只板凳砸空了。孙昭阳拎起了另一只,这时陈希远走了上来,握住了孙昭阳的手腕,他喊道:“你疯了!”他从没见过孙昭阳这么愤怒的样子,眼球里冲出了血丝。孙昭阳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班里同学都被吓住了,孙昭阳回过神后环顾四周,刘辉瞪大眼睛蹲在地上,他的身后有一只摔断腿的凳子,有的胆小的女生吓得哭了出来,跑去找了老师。
走廊里响起高跟鞋的声音,胡老师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反了你们了,孙昭阳,刘辉,都给我出来。”
孙昭阳心想,事情都已经这么地了,还能怎么办,大不了请家长再被父亲打一顿,他昂着头走出了教室,陈希远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
刘辉战战兢兢地扶着桌子起来,好久才跟了出去。
孙昭阳想的没有错,他的父亲来到了学校,赔了那只凳子,因为是刘辉事先挑衅,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回家之后他的父亲罚他在家门口里站了一天。
可是这件事之后,孙昭阳发现,同学们对他的态度渐渐变了。女生经过他身边时,依旧会飞快地看他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可是那一闪而过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再也没有那个男生敢叫他瘦猴了,他们有时候在体育课和下课时还会带他一起玩。
这在孙昭阳的心里埋下了灰暗的种子,长出了扭曲的枝叶:在他看来,拳头和赤裸裸的威胁成为了比言语更加有力的武器,更加直白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