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年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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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家住的房子是爷爷留下来的。同层的人家共用一个走廊，铁质栏杆已被暗红锈迹覆满，乍一看，还以为是红漆的呢。走廊铺木地板，拖鞋在上面“吧嗒”“吧嗒”发出空洞声响。现在，我就趿着小兔凉拖望着对面那棵高大香樟怔怔出神。阳光一点点晕开树叶，麻雀在枝叶间欢悦跳动……我能一直这样看下去，直到金色将树叶都染遍，麻雀家族成员也被我一个不漏的在心里悄悄与之打了招呼。然后，视线下移，嶙峋的树干，还有，树干边站着的翩翩少年。凉风送来树叶的微酸气息和底下花丛散发的幽幽甜香，谁家在咕嘟咕嘟煮麦片，浓郁的奶香和麦味像是要给这个早晨留一个回味悠长的韵脚。我的心里不知何时驻扎下一支乐队，小鼓咚咚，长号与小提琴奏出美妙乐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栎。自然，是没有什么故事发生的。我只是惊叹了一下他的出场太过美好，然后在我妈的连声催促中回家吃饭了。
二
一中离家约两里路。小时候我经常同爸爸到这所环境优雅的园林式学校散步。
我喜欢那条通往学校的窄巷。春天，半壁迎春于料峭寒风中轻舞翠绿枝条，花精灵的甜美笑容在淡黄色的柔嫩花瓣上绽放；夏天，光精灵们在树梢嬉戏，金色叶子幻化成朵朵的花，娉娉婷婷。
校门口的餐饮店新推出一款甜筒，细腻奶油，繁复花边，模样诱人。
我低头剥完包装纸，抬头，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前面那个背影好似上次的少年。光拂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好看的金黄色光晕。他柔顺的头发浸在阳光里好像也有种蓬松的，暖暖的香味呢。走在喜欢的路上，跟着喜欢的少年，无论如何，都是件可爱的事吧。
谁踢翻了阿波罗的宝盒，金块珠珞洒落凡尘，流成一片灼热的明黄。
我握在胸前的甜筒无可奈何地融化成我衣服上的一块淡粉痕渍。哦，偏偏他就在这时回头，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回头。我没有像电影、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那样羞愤地夺路而去（我是个自命不凡的凡人，在任何危急情况下都能保持表面的平静。），而是若无其事地掏出纸巾边擦污渍边慢步向前。路过青蛙造型的垃圾筒时，我晃晃几乎只剩脆皮的甜筒，扯出一个美国式笑容，轻巧地把它抛入“青蛙”大张的嘴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是的，我漠视他的存在，他只是恰巧见证我失误的路人甲而已。
回到家，我坐在床沿，蔫蔫不想动。满脑子尽是堆得高高的甜筒突然坍塌，溅我一身黏糊糊奶油的情形。尽管我有足够的理由佩服自己的聪明镇定（我也确实愿意这么做），可我终究无法抹去横在心头的那份耻辱感。窗帘无耻的大开着，阳光还是要了命的明媚，撒在粉红色书桌上，提醒着我中午的可笑事件。
好吧，忘了他！他并不认识我，只会当它是偶然飞过的小虫般不予计较的。我跳下床，翻出物理题册，埋头苦算。
三
昨晚睡眠充足，今早头脑空白，不再对昨天的事耿耿于怀。
客厅里，妈妈在煲电话粥。我妈的年纪越来越大，爱美之心倒越来越重。买时装做头发敷营养面膜，每天至少照六次镜子。“粥”煲好后，我妈便开始梳妆打扮，面露喜色：
“今晚有个老同学聚会，你张阿姨做东。你也去吧，反正你爸出差没人给你做饭。”
我只得遵命随行。
饭局持续俩小时仍没有结束的迹象，空调房里闷得不行，我于是出来透气。天已全黑，院子里一股饭菜跟汽油的混合味儿。知了潜伏在暗处起劲地高唱自得其乐的歌谣。我随便找一处台阶坐下，盯着某扇窗户下的长方形光斑发莫名其妙的呆：这样的夜晚是不是少了某种点缀呢？蚊子！在这个蚊虫肆虐的季节，我手臂上居然一个包都没有！正惊讶着，一只鬼鬼祟祟的蚊子仿佛感应到我的想法，冷不丁冲我右手手背来了那么邪恶的一下。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我愁眉苦脸地挠痒。我没想到的是，那只蚊子其实是某人的信使，现在，寄信人出现了。
就在我对手背上的红包挤眉弄眼的当儿，余光瞥见一件衣服的白色宽大下摆，突兀地与我左手的食指指尖实行零距离接触。心念一动，抬头，一张环保大妈的标准笑脸向我亲切说道：
“小姑娘让让呵，我要扫地了。”
我连忙抱歉起身。看着系白色围裙的大妈卖力地挥舞扫帚，我哭笑不得。
大妈撮好垃圾后提着簸箕远去。我兴味索然，准备回包厢，却在走道转弯处被突然窜出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他！内心再怎么波澜起伏表面依旧淡定，打算绕开他，他却没有侧身让路的意思，并且对着我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到：
“你不是上次那个弄花衣服的小姑娘么？”
我瞬时悲喜交加：悲的是他居然没有忘却那件尴尬事，喜的是他竟然记得我哎！
我想我当时一定神情痛苦矛盾。因为我也只不过是个拙劣的演员，一但内心情感丰富得超出我的隐藏能力，我也只好任其泛滥成灾。
果然，他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
哦，我的帅哥这样体贴，我幸福得要晕过去了啊。
紧接着他又问：“哎呀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用不用上大号？”
我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难以置信如此清秀的人，嘴里竟然能吐出这样的句子。
我竭力调整好情绪，尽量平静地说道：“没事的，谢谢。我回去了。”随后露出我的招牌表情——似笑非笑。他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说：“我叫张栎，一中248班，手机号是139****4576，有事可以找我。”
我略微点头，从他身旁走过，清新的肥皂味儿。
四
妈妈在看无聊韩剧，一会儿泪眼婆娑一会儿眉开眼笑的。
我怀揣着小心事忐忑不安的向她打听：“那个张阿姨以前没听你提过啊，是老同学么？”
我妈还沉浸在剧情中，嗯嗯啊啊地敷衍我。我只好放弃这次的打探计划，进屋沉思：一中，跟我同校；248班，在我前边两个教学楼；手机号是139****4576，嘿，真奇怪，只听一遍就记住了。接着又不无委屈地想，说得这么溜，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对女生自报家门呢？“有事找我”？难不成他直觉我会出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像是有一条游动不息的鱼潜入我脑海，把我的思维搅得浑浊不堪，我没办法冷静清晰地回忆、分析。
我一遍遍默念那个号码，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按下那串数字，正要呼出，门吱呀一声开了，妈妈搂着抱枕神色倦怠地出现在我面前（这韩剧把人给害的！）。
我赶忙清除屏幕，假装天真地问：“啥事？”
我妈想了一会儿：“你刚刚不是问张阿姨吗？”
我急急点头。
“她是我高中同学，毕业后就见过几次。听说她跟老公离婚了——哎，感情的事啊……”
见她有要发冗长感慨的苗头，我及时喊停，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到张栎上：“她离婚了，那她有小孩吗？”
“嗯，有一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叫……张栎。哎，上次聚会时他来过的，不过你好像刚好出去了。都夸他长得好看。我说我有个女儿也是这般年纪，你张阿姨还开玩笑说我们结个亲家吧……”
我的脸不争气地“唰”一下红了。幸亏我妈没注意，自顾自地继续回忆。我被那瞬间到来的羞赧淹没，耳根都发烧，根本没听清她后面的话。好不容易等她意犹未尽地说完离开，我把自己摔在硬邦邦的床上，长叹一声：“苍天哪——”
五
一中是重点高中，事事都想压兄弟学校一头，这届的全市运动会也不例外。篮球更是重中之重，已经是五联贯了哦。校领导放出话来，这次的篮球赛只赢不输！体育老师也是一副狂样，哼，打他们那还不是洒洒水，小菜一碟！
就在这种不可一世的氛围中，赛前准备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各类八卦消息满天飞。
我怀抱一摞课本走在林荫道上，树叶浓密如华盖，让我被单词公式通假字折磨过的眼得到些许安慰。我的运动神经一向欠发达，有过无数次跑步倒数第一的悲惨经历，对这种赛事自然不愿问津。从身边经过的三两女生谈笑风生，几句话飘入我耳中——“哎！听说248班的那位也会参加！”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当然了，人家是校队队长！”不屑的口吻——我努力想多听几句，无奈她们已走远。
“那位”？会是他吗？
礼拜六下午三点是比赛开始的时间。两点半我整装待发，当然得先给好友阿果打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再打……在我锲而不舍地连续拨了五通电话后，终于听到她慵懒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
“我要睡觉……”
我闹：“你答应陪我看球赛的！”
她拗不过我，只好保证十分钟一定出现。（我得意儿地笑……）
一路连拖带拉的总算把睡眼惺忪的阿果弄到操场上。比赛尚未正式开始，我方人员正练球热身，换上球服的他们一个个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与平时那副委琐颓废样截然不同。我集中精力搜寻张栎。
阿果边打呵欠边抱怨：“你今天吃错药啦？早没看出来你还对体育感兴趣？”
我咧开嘴笑，既是向阿果表达歉意，也是因为找到了张栎。不过他好像没发现我呃，只顾专心打球。
原谅我不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我是费了番工夫的。虽然他那么高那么帅肌肉那么结实而富有弹性，小腿线条那么迷人。
比赛正式开始，一中VS八中。虽然我对篮球一窍不通，可一中每进一个球我都拼命鼓掌，直震得掌心发红发麻，在张栎进球时更要大吼一声“好！”（虽然阿果视我的“吼”为无声）。观众普遍自觉不自觉地朝里挤，于是有人来维持秩序，横根长木板把人群往外赶。我被推搡着向后退，前方视野很快被几道人影封闭，场面一时有些混乱。突然，四周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好！”，我踮起脚尖妄图透过黑压压的人群看见场内情形，前排几位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完全打破我的幻想。有瞧见的人兴奋地议论——“刚才那人盖帽好生猛！八中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嗯！看起来瘦瘦的，没想到爆发出来的力量那么惊人！”“而且，他也是球员之中最帅的一个。”——当我终于吃力地左突右闯至第一排，正好看到张栎一脸得意的向观众致意。掌声雷动。
一中毫无悬念地赢掉比赛。我为一中高兴，更为张栎高兴。比较不那么完美的是，由于张栎后半场频频犯规，受到教练的十多次呵斥。
回家路上，我牵着阿果的手一蹦一跳，快乐得想飞。阿果提议吃冰淇淋，我慷慨地买来两份“火炬”。阿果边慢吞吞地撕包装纸边道：“今天见鬼了，体育盲看完整场球赛，铁公鸡请我吃‘火炬’。”
我哈哈笑，不回答。
与阿果分手后，我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舔冰淇淋，想了想，还是给他发条短信：你的盖帽真漂亮！真棒！宣柒。等了半小时，没有回信，有点失落。
夜晚，跟父母一道去河滨公园散步，特意带上手机，隐隐有期待。至“七孔桥”边，口袋里有幸福的振动。我避开父母，紧张地查看信箱，是他：谢谢，明天我们还要打。我问，需要我去吗？他很快回到，你还要看书吧？其实也没必要来，明天的比赛不管输赢我们都是冠军，走过场而已。
结果第二天我一觉睡到十点钟，想着他说没必要去，那就干脆再睡会儿。我挂着满足的笑容再次进入香甜梦乡。
六
宣柒：是在第一次见到张栎时就对他产生淡淡的喜欢了吧。少年澄澈精致的眉眼在树阴下是比油画更生动的风景。他不在看我，我却在看他，也只是一下。平淡而唯美的开头。随后的两次相遇显得无比滑稽，有种想逃却又想留的复杂思绪。
张栎：高三时，我发现校园里多了个可爱的小姑娘。她经常独自回家，行色匆匆，可也见过她跟朋友一起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百般打听，得知她是高一新生，初夏报名参加的暑期提高班。星期六早晨我依花名册上的地址来到她家楼下，一仰头，就看见她踩双凉拖对一棵树发怔的傻样。那样认真专注的表情任谁见了也是该扑哧发笑的吧。我怕惊扰她不敢笑出声，憋的自己险些内伤，于是扭过头去看着别处。待我缓过劲来再去瞧时，她却不见了。
七
248班学生：张栎总是温和地笑，对谁都不发脾气，好好先生的样子。起先我们都以为一定是美满和谐的家庭才会培养出这样健康出色的孩子，可是后来，就有细心的女生发现，他的脸偶尔会闪过一丝忧郁，又偶尔，会有淡淡泪痕。可你若同他讲话，他又是阳光般笑着了。再后来，我们才曲折得知，原来张栎你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张栎你知不知道，当你面带泪迹微笑的时候，是我们的心最疼的时候。
张栎：小学五年级时爸妈离婚，我不哭不吵。法官判我跟妈妈，我便跟妈妈。爸爸走之前蹲下欲抱我，我顺从地走入他臂湾里，说，爸爸你有空回来看我啊。他臂上的力增大，点点头，起身，离去。爸妈的经济条件都很优越，我能学各种各样的特长买各种不菲的装备。我一直都是很快乐的，享受来自两方面的爱。唯有期末考后的家长会比较令我苦恼。我成绩不好，怕妈妈责怪，就常找爸爸来开。爸爸更宠我，从不因此骂我，或者说，他觉得我很有篮球天赋，不在乎我文化科目得多少分。但这个方法不是次次成功，有时被妈妈知道了，她会狠狠地批评我，我蔫了吧唧一阵后照样生龙活虎。她好像不大赞成我搞体育，可在我一次假装灰心说不打球了之后她更慌。
八
宣柒：我唯一看完整场的，也是唯一看过的球赛让我了解到更多关于张栎的事情，不只是小腿迷人。在家里忍不住跟妈妈提起我们学校的篮球队，“真是非常优秀哎！”，妈妈却流露出伤感之情，张栎是个打篮球的好苗子，可惜了……于是我得以听到那天被我忽略的后半部分。原来张栎你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此强健的躯体却不知会在哪一天轰然倒下。
张栎：市运会上的那次盖帽差点让我送命。病床前妈妈流着泪质问我，明知自己有病为何还要做这类危险动作！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想赢啊，市运会的冠军哎。妈妈猛地站起来，就算你得不到冠军，妈妈依然能送你进最好的体育大学！我只有在心里对妈妈默默道歉了。其实，宣柒，我是想让你看见我最有生机时的样子啊。因为我拖不起，我怕这次没让你看到，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你一出现在球场上我就知道了，我用余光瞟到你正开心地看着各位球员，目不暇接，就是没看我。于是我拿球来撒气，“嘭”“嘭嘭”，球应声入筐落地，应该能引起你的注意吧？
第二天的球赛我自然无法参加，劝你不要再来了。上天保佑你千万要睡过头！
九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那年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