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上部》周七

3、梦吧

　　3 梦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郁莹匪夷所思。
　　一个女孩子，满世界乱跑，可以不通知父母，不告知好友，甚至居无定所无法通话。
　　郁莹的世界里不存在这种人。
　　方梓桐？
　　嗯，连这个名字也像虚构出来的小说女主角。
　　“梓桐是有点任性。因为在读时装设计，最近又为毕业作品奔走，所以灵感一到马上启程，我们也习以为常。”
　　侯靖扬这样解释。
　　郁莹苦着脸。
　　想到之后两周的午夜凶铃，她要崩溃。
　　也许，从今晚起就彻底拔掉电话？
　　“很大可能，她已不在本城，手机出了网络服务区直接飞线。”侯靖扬看到她的表情，想了一想，“也许我可以通知一下梓桐的家人和她朋友。不过……”
　　郁莹注意到他眸光中的一丝阴霾。
　　“我们吵架，分开，昨天是我一个月来第一次打电话给她。”
　　原来如此。
　　这才有昨晚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和今天这通莫名其妙的见面。
　　郁莹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面前这个英俊男子神色黯淡。如果是朋友，她理应安慰，好在到此为止他们还属陌路。
　　“谢谢你的好意，如果可能，等方梓桐回来请尽快通知她转走手机。”
　　郁莹点头为礼。
　　“我还有事，侯先生，再见。”
　　不等对方表示，她转身离开。
　　“再见。”
　　身后是侯靖扬微微提高的声音。
　　“谢谢你。”
　　他第三次说。
　　郁莹没回头。她的背影看在侯靖扬眼里有些恍惚，仿佛是梓桐刚刚从自己身边走掉，不回头。
　　愣了片刻，他情不自禁追了上去。

　　从地下行人隧道穿过马路，上去就是皇后像广场。
　　皇后像广场没有皇后像。
　　细心的游客可能会发现这个奇怪现象，但是本地人不见得个个能够答疑解惑。青年一代更不在意历史，他们着眼当下，努力生计，奋发前程，疲于奔命之余大啖快餐文化。本港文化沙漠之称由来已久，或许刻薄，但不无高瞻远瞩者的忧虑痛心。
　　郁莹立足广场中央，有些茫然。
　　每年圣诞，这里一定流光异彩，热闹非凡。广场仿照北欧芬兰圣诞老人镇的构想，布置出一个幻若童话的奇异空间。不仅吸引众多各国游客，也是不少本地人圣诞的必备节目。光是那棵年年挖空心思翻新装饰的全港最高户外圣诞树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所在。
　　但她来得太早。许多地方还在装修。棚架撑起，帷幕拉上，算起来两个月前开始施工布置已算得上顺应大众盼节的热心了。
　　很明显，郁莹需要另找消遣。
　　一抬头，便望见那座铜像。
　　铜像位于广场中央偏南，是个伟岸挺拔的外国男子，名牌上署名是Thomas Jackson昃臣爵士。
　　皇后像广场的百年历史，她略微知道一点。模糊的印象里，这里本来确实有一座女皇铜像，广场也因纪念维多利亚女皇周年庆典而改为现名。香港日治期间，铜像被侵略者掠走，从此广场实名不符，直至如今。而这位昃臣爵士乃百年前一位银行家，时任汇丰银行总经理，曾因对本地经济作出巨大贡献获此立像供后人瞻仰殊荣。他的铜像至今屹立，与马路对面的汇丰银行总部古今相视，成为香港一处独特风景。
　　郁莹站到红绿灯前，决定到了汇丰楼下再想向左还是向右。
　　眼角余光中，有一个人向她走来。
　　手上没了鲜花，但那个人却是侯靖扬无疑。
　　郁莹心思极快，一眼搜见不远出的垃圾桶箱口，几株红花探出头来。
　　“这么巧？”侯靖扬对她笑一笑，面向马路对面。
　　“是挺巧的。”郁莹接了一句。
　　陌生人并无下文可谈。好在这时绿灯亮起，尴尬消除。
　　两人跟着人流，走到马路中间，被另一个红灯截住。
　　已经入夜。这国际都会，路上仍旧车来车往，行人如梭，繁忙程度不比白天逊色半分。车轮轰鸣，人生嘈杂，静默也就显不出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终于到了对面。
　　郁莹习惯性右转，未知目的地。只不过，左与右，她偏爱后者。
　　“看来我们同路。”侯靖扬走在她身侧，笑着说，“你去哪里？”
　　郁莹脱口要讲“不知道”，赶忙咬舌。
　　“兰桂坊。”
　　不晓得怎么就想到这三个字，想到就说出来，说出来自己也吓一跳。
　　其实也正常，她安慰自己，那地方如雷贯耳，早就想见识真容，难得今日有空有心情，去看看无妨。
　　只是，似乎还是不应该对一个陌生男子说这个颇为暧昧的名字。
　　“这么巧么？”侯靖扬微笑着转过脸来，“我也正要去那里见朋友。”
　　郁莹心猛跳一记。
　　她承认自己敏感，不过，世界上真有如此凑巧之事？
　　“那真巧了。”她说，戒备之心暗起。
　　侯靖扬看她一眼，目光转回，看着前路霓虹。
　　沉默中，两人并肩各走自己的路。

　　从皇后大道中转入德己立街，上走，再上走，陡斜街巷半空赫然横起一块醒目招牌——“兰桂坊餐室”。
　　兰桂坊。
　　从外貌看，兰桂坊并不灯红酒绿。
　　至少，不比湾仔洛克道。
　　有一次郁莹去湾仔办签证，事完找地方晚饭，那时她还有本事迷路，于是七拐八弯进了一条狭窄小弄。小弄一侧有云吞店茶餐厅，另一侧一排店家敞开了门，门前坐几个花枝招展的女郎。走在她前面的是一个中年“鬼佬”，一个个女郎贴身上去，手臂勾住男人脖颈，香烟喷在脸上。郁莹掉头就跑。
　　徐奕奕知道后，颇把她嘲笑一通。徐是同校学姐，也是大学来港就读，毕业后就在中环一家贸易公司返工。平时放工假期也会与同事朋友泡吧放松。她告诉郁莹，洛克道只不过就是一条酒吧街，如果比起兰桂坊，名气特色都远逊后者。
　　如是，兰桂坊在郁莹印象里是一片媚色斑斓，需要敬而远之的危险地域。
　　如今她置身这危险地域，感觉奇特。
　　鹅卵石地面，呈L型狭窄而短小街巷，酒吧林立两旁。时尚装潢，欧陆情调，现代感扑面而来。人群三三两两，男男女女，或聚一席吧台，或围硕大啤酒桶当街而立，谈笑风生，悠闲自在。
　　名不虚传。
　　郁莹心里只得这四个字。
　　立足不过一分钟，那等小资情调，时尚品味，满目满耳满心都是，由不得人自主。
　　不知道进门去又是如何光景？
　　门内传出音乐，屋内灯光黯淡，郁莹停步。
　　“相熟哪家？”身边人问。
　　郁莹转过去，看他。
　　“你朋友呢？”
　　侯靖扬一笑。
　　大家都是聪明人。
　　“好吧，”他摊手，极大方，“我坦白。没有朋友，只是尾随。但，”他退开一步，“没有企图，只是身不由己。”
　　因为她像梓桐？
　　郁莹没有说话。
　　他神情局促，不知所措。
　　郁莹反而笑了。
　　“我以为你经常用此招搭讪女孩。”
　　“你知道我不是。”他神情认真，目光诚恳，“可否请你喝一杯？”
　　“好。”
　　答得太快，不像她自己。
　　郁莹不管。
　　在此时此地，一切允许她放纵。
　　侯靖扬松了一口气，温雅微笑绽于英俊面孔。
　　“你选，喜欢哪家？”
　　郁莹学他把手一摊。
　　“我也坦白，第一次来的菜鸟，请你推荐。”
　　侯靖扬点头。
　　“你确实不像来这里的女孩。”
　　“嗯？”郁莹扬一扬眉，“什么样的女孩该来这里？我这样的女孩该去哪里？”
　　侯靖扬笑。
　　“思维如此敏捷，一定是读书高手。”
　　他想一想。
　　“你很现实，不会买酒闲聊把时光虚度。”
　　好犀利的一双眼！
　　郁莹心中一动。
　　“去哪家？”
　　侯靖扬环顾一圈，指指不远处。
　　郁莹顺手指看去。
　　Dream Bar
　　蓝色小灯拼出这两个英文单词，高高悬于一家小酒吧门楣。
　　跟四周五色斑斓的招牌相比，它不起眼。
　　但郁莹一见钟情。
　　“梦——吧——”她喃喃。
　　“梦——吧——”他用她语气轻声重复，“吧”为助词拖出袅袅余音。
　　从没有人像她这般来念。
　　侯靖扬看这女孩把头仰起，那双白底黑眸不染红尘，此刻却浮上一层流彩幻影。
　　某一瞬，他突然后悔。
　　“进去么？”郁莹笑容欢乐，充满希冀。
　　他点头。
　　即便是错，如果能够得到哪怕是极短暂的全心快乐，那也值得了吧！
　　聪明人莫以清醒自诩，难得糊涂谁说不是一种智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