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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八章 ...

  •   顾清明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冲撞进教堂的。也许他拼尽全力用此生最急迫的步伐飞奔,也许他不顾一切左推右搡在人海中辟开一条险路。他明明知道为时已晚斯人不待,明明深谙明台脾性,若能坦然相见定不会故弄玄虚。可顾清明已然暂失理智思考的能力,面对与明台有关的一切,他由心牵引,由情驱动。

      “明台!”

      顾清明狠狠推开教堂大门,深深喘息。他如搁浅海滩的鱼摆尾拍打,垂死挣扎。然而眼前静谧无人的教堂却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令顾清明彻底绝望。

      “为什么回来却不见我?你究竟出什么事了?难道我不能和你一同分担吗?”顾清明有气无力,像个毫无灵气的木偶迈着虚软的步子。他喃喃自语,手扶一排棕红椅背向告解亭缓缓挪移。

      “吱——”告解亭虚掩的木门被幽幽推开。

      顾清明黯然沉寂的眸子忽而燃起灿然的星火!日光柔和温煦地播撒在老旧的木椅上,如神祇伸掌降福庇佑,在暖黄的光影中包裹细细点点的星芒。而光线的终点落在椅面静卧的一只银色铝壳饭盒之上。

      顾清明眼圈泛红,嘴角却挂上一抹由衷笑意,心也瞬间从悲涩的苦海深渊捞上了岸。他小心翼翼怀揣饭盒,竟仍有余温透过指腹流淌心间。打开铝盖,缕缕水雾迫不及待钻出,缭绕眼前。

      顾清明坐在告解亭里,一勺又一勺舀起赤豆元宵送入口中,从细嚼慢咽逐渐狼吞虎咽。唇齿间塞得满满当当,迫使喉间哽咽难以发声,唯有随热汤一并混搅入腹。顾清明甚至短暂失去味觉,如饮白水尝不出甜腻。

      最终,顾清明紧抓着空空如也的饭盒,在告解亭又静坐良久,不知归去。

      ——

      夜已深,山林寂静,唯有夜莺悲啼。

      林间土路上,一亮吉普车颠簸摇晃匆匆驶过。阵阵烟尘在轮胎底下激扬,复又缓落,循环不歇。车前灯晃晃大亮,如黑猫的一双炯炯棕瞳。两道光线直射而出,被树木山石切成碎影,惊扰栖息虫鸟。

      一只乌鸦吵闹地从车顶掠过。怪腔怪调的嗓音,惊醒闭目养神的明台。驾驶座的郭骑云透过后视镜轻瞥一眼,轻笑道,“大难临头,你倒是泰然自若,不见慌张。”

      明台眉头微皱,却不是因擅自逃离军校一事被逮个正着,而是苦恼顾清明会否理解他的拒而不见,会否原谅他的不告而别。静默半晌,明台收敛心思,轻叹一口气。“多谢你最后放我去教堂。至少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你没当面见他,没向他透露军统机要,这很正确!报告里我会简明扼要地写,你不必担心。”郭骑云话锋一转,道,“不过,私自出逃,罪名不小。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明台满不在乎。如果说以往都是王天风准确把握着他的心理活动,继而预知他的行为,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那如今风水轮流转,明台也早就学会刺探王天风的心理。

      郭骑云适时地现身长沙意味着什么?此刻甘愿充当司机,对明台无一句狠厉训斥又意味着什么?郭骑云毫无疑问是王天风的心腹!也是他情绪投射而出的一面镜子!郭骑云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王天风的真实心理!因此,回到军校后无论王天风佯装得如何暴跳如雷,如何虚张声势,对明台最终都是小惩大诫罢了。

      明台一清二楚。倘若王天风怀疑他背叛军统,等待他的绝不是郭骑云和气地抓捕押解。而是悄无声息的一发冷枪!送他归西!再无开口的机会!

      思及此处,明台便又高深莫测地闭目休息,半点不搭理郭骑云。

      ——

      明台返回军校后之事,可说是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情理之中的自然如明台所料,王天风最终并未对他狠厉严惩。而意料之外的则是,向来雷霆手段的王疯子非但没有治罪于他,连一句责骂申饬都是杳然。明台有感莫名失落,王天风又一次超过了他的估量。

      对明台的惩处,最终初步拟定为军棍二十,通报批评,写检讨书,闭门思过。后念及香港行动有功,军棍暂缓执行,通报批评改内部记大过,实实在在落到明台头上的,唯有写检讨和静思己过两件舒坦事。

      春去,夏历,秋至。转眼已是1939年9月。

      近半年里,明台在黔阳军校的日子平静无奇,毫无波澜。王天风授意郭骑云携于曼丽频繁外出执行中级任务,明台这课程门门优异的尖子生却被意外冷落。明台并不在意,反倒落得清闲,只是恨不能借外出之便再去看望顾清明。于曼丽见明台郁郁寡欢,只道他是因不得赏识,便宽慰道,“好钢用在刀刃上。”

      若说这半年中军校有何值得一说的,恐怕就是王天风伤势过重落下病根一事。王天风是黔阳军校的掌舵者顶梁柱,亦是军统内数一数二的暗杀高手,未免敌人大做文章,他的身体状况可算是组织机密。自香港一行,王天风枪伤未愈又被特高课动刑,加之过往反复的胃病,一触即发下,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外伤逐渐痊愈,胃病却急剧恶化。军校医疗资源有限,王天风又为稳定人心,刻意咬牙隐瞒,故而知情者恐仅仅郭骑云等,不出五人。连明台与于曼丽也丝毫未觉。

      于王天风而言,他深知此生再无机会训练一批堪比今朝的得意门生。尤其是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继承衣钵的毒蝎人选。因而他不敢轻易打出明台这张王牌,又迫切期望明台早日出师。

      恰时1939年入秋之际,汪伪政府于上海紧锣密鼓地进行筹建。由背弃党国投敌日方的原军统中统之特务人员,在日本特高课领导下,于司菲尔路76号正式成立“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由周佛海任主任,汪芙蕖与明楼为副主任,汪曼春为其下“特工总部”情报处处长。而直接监督管辖76号的特高课课长,正是当时策反唐绍仪的老牌特工,藤田芳政。

      1939年9月7日,重庆总部向黔阳军校发来最高密级电报。王天风一看电报单,眼皮猛然一跳,立刻胃痛翻涌,端坐笔挺的躯干也不禁微微弓起。郭骑云在旁见状,关切问道,“老师,您没事吧?”

      王天风紧捂腹侧,咬牙道,“无妨。”他眸光流转,缓缓将电报纸送入抽屉,启唇示意。“去把明台和于曼丽找来!”郭骑云得令,立马招办。当明台与于曼丽随郭骑云来到办公室,王天风已恢复往日正襟危坐的架势,毫无病痛之态,连气息也一丝不乱。

      “学员明台!学员于曼丽!报到!”两人双脚一碰,正行军礼。

      王天风示意稍息,目光将两人仔仔细细打量,重点依旧是落在明台身上。他慢慢起身,利落地拉平衣摆,负手而立。“明台!于曼丽!上峰密电,指派你二人执行最新任务!”王天风眸光闪亮,声如洪钟,朗声道,“前往上海建立临时行动组,刺杀伪政府要员!目标乃高度机密,将由上海军统站站长毒蛇亲自下达!郭骑云负责协助后勤!”

      王天风语气一顿,目光凝在明台刚毅的脸上,字字铿锵道,“此番是高级别暗杀任务,也是你们的毕业任务!若是成功,如你们所愿,堂堂正正走出这军校大门!”

      明台霎时惊喜万分,心弦震颤难平。他不由与于曼丽侧目相视,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不仅是为了未来能再见顾清明的机会,也为自己终于能大展拳脚报效国家而由衷欣喜。只不过此刻的他尚且不知,大哥明楼已正式被伪政府任命要职,而长沙也将告别平和深陷敌军炮火。

      明台与于曼丽挺直腰板,扬声接令。“是!”

      ——

      9月9日,明台一行人途径香港辗转到上海。这里是明台的故乡,是源,是根。当他再度踏足上海这片土地,游走全身的血液便更为炽烈喷张。然而一年前明台毅然决然离乡背井之时,是压根始料未及,他如今会带着伪装的身份重归而至。

      上海,历经炮火洗礼,依旧是沿海璀璨夺目的一颗明珠。法租界更是对外头的滚滚硝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百乐门照样歌舞升平,跑马场照样人来客往,哪管当家作主的何种政权!各方势力都在这肥沃的土地上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卖报!卖报!汪氏政权召开六届一中全会!卖报!卖报!日方集结兵力欲取长沙湘赣!”报童头戴贝雷帽,斜跨布包,走街串巷。吆喝声此起彼伏,在街道上空盘旋。

      “给我一份。”一抹低沉清润的嗓音幽幽飘来。

      小报童脚步一顿,但见数步开外的露天咖啡座上,正慵懒惬意地斜依着一名西装革履的先生。那先生一身细格纹套装,里头白衬衫灰背心酱红领带层叠和谐,时髦却又不失庄重。一顶宽檐圆帽耷在额顶,掩去他大半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独独露出清瘦下颌与一双薄唇。

      “给我一份报纸。”男人重复道。指尖自袖口探出,卷着一张小额法币。

      小报童眼中精光一亮,接过纸币,恭敬地抽出一份不卷边不折角的报纸安放在咖啡座的圆桌上。“谢谢先生。”小报童颠颠儿地转身离去,心头对那不凡的男人好奇又忌惮。

      男人优雅地展开报纸,只觉油墨味扑鼻而来。他似有删选挑拣,匆匆将报纸翻到前线战事报道栏目。密密匝匝的铅字逐排映入他黑亮的眸间。片刻后,他长吁一口气,收敛心绪。旋即他慢慢悠悠地翻阅报纸上的其他时事新闻,尤其是政治经济类别。

      男人阅报的同时不禁伸手端起凉透的咖啡。忽而,他呼吸一窒,指尖无力颤抖!

      “啪!”咖啡杯应声落地,液体在脚边四溅!

      男人气急败坏,毫无方才潇洒风采。他将报纸狠狠一通乱揉,往西装口袋里一塞,大步流星地离去。

      ——

      临近午时,法租界高恩路48号华盛顿公寓3楼1单元的房门被砰砰敲响。

      由于敲门声有些暴躁和激烈,因此令客厅中的郭骑云霎时提高警惕,沉声问道,“谁?”

      “是我。”隔门传来明台微哑的嗓音。

      郭骑云按在腰际勃朗宁上的手立刻放松,将门扉上道道插销门锁打开,“进来。”明台一个闪身,迅速夺门而入。郭骑云探出头,张望着静谧如常的楼道,动作利落地阖门上锁。他随即一转身,见明台摘去圆帽,焦躁地向沙发角落扔弃,紧皱成结的眉头便显露出来。

      “看你的样子是出事了!”郭骑云的心一悬而起,落座于对侧沙发。他语气一顿,小心探问,“毒蛇失约?”

      明台重重喘息,眼帘忽得一掀,眸中掠过锋芒。“你怎么知道!”

      郭骑云轻咳一声,答,“我看你怒气冲天的,我猜的。”实则郭骑云早已知晓毒蛇的真实身份就是明台的大哥,明楼。只不过他始终听命于王天风,王天风让他隐瞒,他便决计不会泄露一个字。再者,此次刺杀行动乃毒蛇一手策划,既然他有意令其弟明台执行,定有深意。郭骑云作为辅助人员,不便干涉过问。

      “我并非因毒蛇气恼。”明台身躯前倾,双臂支在膝上,双拳不断揉搓。他思忖片刻,从口袋里摩挲出一团皱巴巴的报纸,慢慢拉伸抚平,推至郭骑云面前。郭骑云好奇打量,通读报道,最终竟毫无半点惊诧,平静到令明台心生疑窦。“你早就知道?”明台有感受到蒙蔽,再次怒从心起。

      “我和于曼丽也才昨天知晓。”郭骑云不懂如何宽慰,憋闷半晌才启唇道,“这只是你大哥的政治立场。我和于曼丽,甚至老师,绝对相信你对党国的忠诚。”

      “可那是我大哥!难道要我与血脉至亲针锋为敌吗!”明台一时激动无措,只道郭骑云字字句句皆是空口虚言,如同火上浇油!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矛盾彷徨!明台直挺挺地站起身,扬声怒吼,“我根本不相信以大哥的为人当真会卖国求荣!甘愿沦为伪政府的鹰犬!充当日本人的爪牙!我不信!难道这么多年都是我瞎了眼,蒙了心!”

      郭骑云深谙明台口不择言皆因怒火烧心,纵然如此,他也绝不会透露明楼真实身份。算他郭骑云口拙,还是沉默以对的好。

      明台狠狠发泄满腹情绪,伸手不断揉着额角。他终于平息静默,颓唐落座,眼帘低垂,绝望无力地喟叹道,“如果有一天,大哥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军统的锄奸名单中,我必须在亲人与国家之间做出选择!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公寓单元的侧卧房门匆匆打开。于曼丽紧握一张笔墨未干的电报单疾步而来。她尚且不知客厅里方才发生之事,神情肃穆地将纸片送至明台与郭骑云面前。明台还未凝神瞧见电报内容,但闻与于曼丽字字清晰道。

      “密,临时行动组毒蝎。14日下午3点,市政府办公厅正门前,狙击特务委员会副主任。事前妥密准备,勿误!上海站站长毒蛇。”

      明台全身一震,刹那间眸光颤抖不已。就连郭骑云也不禁错愕。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之上。

      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汪芙蕖,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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