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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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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门扉轻响。
王天风正半卧在床闭目养神。他眼帘一抬,一双眸子漆黑如夜。“走了?”声音浑厚低沉,半点不见伤重之态。
郭骑云左看右瞧,小心阖门,旋即站在王天风床尾,双脚一碰,沉声报告。“不出老师所料!”他将腋下夹着的文件袋毕恭毕敬地递去,补充道,“补给车上有四人形迹可疑,我立刻致电长沙方面相询,那几人是上个月上海站调派过来!正是毒蛇部下!”
王天风闷哼一声,更似满意一笑。“他毒蛇也是老谋深算的人物,可遇上自个儿的亲兄弟,也不免露出马脚。”王天风粗粗翻看调查报告,眸间划过一抹精亮。“当初调查明台身家背景,便觉他大哥的档案完美到不真实。原来鼎鼎大名的经济界学者明楼,正是从冬雪中苏醒,厚积薄发的那条猛蛇!”
“老师既然预知毒蛇为带走明台定会有所行动,为何还要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郭骑云不解发问,“我们好不容易留下明台为组织效力。难道您不怕他一去不归,数月心血付诸东流?”
“他有心魔未解,一如利剑蒙尘,而我们都不是破解之人,何不放他去寻找答案。”王天风唇角一勾,看似缠绵病榻无暇理事,却仍有翻覆云雨掌控全局的能力。他半眯着眼,沉吟道,“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
王天风自矜狂傲,此生从未错看一人!明台也不会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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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簸,昏暗幽闭,明台困于木箱中,压根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他只觉突突乱蹦的心跳,比那卡车狂躁的引擎更为剧烈难歇。待箱盖掀起,重见天日,明台以为不过半日行程,没想到月挂西梢,银河星海,长沙城夜深人静,唯有零星烛火犹在。
卡车依计停在城外密林中。明台一跃下车,便大步流星欲往城中奔去。不料那四人有命在身,将之团团包围,却碍于互相身份,不敢施强硬手段。“明少爷!你想擅自去哪儿!上头交代务必将您请回上海!可别让我们难做!”
“今日多谢几位相助,我才能顺利逃出军校!如今在此分道扬镳吧!”明台客客气气地向四人抱拳。然而双掌低垂之际,他目光投射而出,瞬间凛冽刺骨,如裹冷风雪子。声线压低,势有压迫之态。“我想诸位深知,即便你们一道发难,也并非我的对手。”
四人仓皇对视,其中一人无奈出声道,“上头说,若您固执不愿,便劝诫一声。明少爷是否理智清醒看清脚下黑路,是否毅然决然面对未来诸多变数!难道您不愿家人团聚,不愿家族传承?”
明台眸光颤动,哽咽在喉。怎会没有恐惧?怎会没有质疑?可从滂沱大雨他屈膝跪在王天风面前宣誓之日起,这世间再无上海滩浮华光影中的明少爷,唯有守土保国凛然前行的军统特务毒蝎!既已选择这条路,哪怕再黑再险,哪怕断臂残肢,就是爬!也绝不后悔!绝不回头!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不存,何以家为!就是我的回答!”明台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毅然前行。那四人心有震动,不禁肃然起敬,主动退开。明台大步流星,忽而脚步一滞,但见他并未回身,只厉声沉吟。“还有一句话,你们务必告诉他!望他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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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披星戴月,只身闯入长沙城。经历天灾人祸后的长沙虽逐步重建,但烟尘熏黑的断垣仍随处可见,倾倒歪斜的电线杆连野雀都厌弃停歇,贫瘠困苦,民不聊生,更甚从前。此刻午夜时分,全城宵禁,保安队归并入伍后,城中秩序落在74军肩头,然而这桩事明台尚不知晓。他裹紧单薄棉衣,拉高领口遮掩半张脸,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疾步行走,一听是巡逻小队的动静,便警惕躲藏,唯恐惹来不必要的事端。
福元巷里连一盏完好的路灯都找不着。明台凭记忆摸黑往巷子深处寻觅。忽抬眼望见一户人家屋檐栏栋几近整齐的影子,寻思忆起薛君山曾言,胡家宅院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明台眸光颤动,想那便是胡家,是顾清明唯一可能留宿的地方!
明台匆忙扑去,双掌摩挲微凉的铁门,一把抓住辅首的铜环。黑暗中,他只听自己心潮翻涌如涛拍岸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哪里还有方寸。紧抓铜环的手霎时停滞,不敢再有动作,没来由的恐惧霸占胸腔。
他明台日思夜想的顾清明此时或许就在胡家!他想过千万种重逢的画面,喜极而泣,相拥亲吻,千万种不同的模样,却都独独一种结局收场——得而复失,再度分离!他明台该如何开口解释这数月的失踪?又该如何狠心弃顾清明而去?若时间已让顾清明淡忘伤痛,明台怎忍心令他再尝离别之苦?
更何况,军统,黔阳,王天风,郭骑云,于曼丽,还有毒蝎,只言片语,字字皆是招致杀身之祸!明台终究怯懦,无话可说。
看一眼吧!只一眼就好!顾清明安然无恙,他便愿意悄悄离去!明台思及此处,缓缓松开铜环,循着墙垣欲要借低势翻进屋去,不做打搅,静守一夜。正当明台双手撑墙,想要施力攀爬之际,巷中一声急厉轻喝惊扰黑夜!
“谁!是谁在哪儿鬼鬼祟祟!”人影未现,但见一抹羸弱烛光,像是漂浮于空的鬼火,有些悚然。
明台下意识收起动作,眉头一拧,谨慎探看百米开外火光后身影挺拔之人。他眸光流转,压着喉咙变嗓道,“敢问74军51师顾参谋是否住在这儿?”
“顾清明?”那人脱口念叨,复又提着手中摇摇晃晃的煤油灯,步步紧逼。“你是谁?找顾长官有何贵干?”
“我是他远方亲友,捎带顾老爷子口信给他。”明台渐渐感到烛光刺目,唯恐自己的容貌被旁人辨认,他佯装咳嗽,将口鼻不着痕迹地掩在高竖的领口下。明台干笑两声,欲要离去。“时间太晚了,我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台步履匆匆,与那人擦肩而过。鼻尖一动,察觉到那人身上浓烈的血腥与药水气味,料想他是个忙到半夜三更的医生。借昏暗的烛光,目光敏锐一瞥,将那人正直儒雅的容貌记下。
及至明台走开数步,那人才轻咳一声,提点道,“等等!大战在即,城中不乏日本间谍活动,你赶紧找地方过夜,切莫被巡逻队逮去蹲牢狱。顾长官他多月前就搬离此处,现如今驻守城郊,你可以去哪儿找找!”
“多谢!”明台没有回头,身影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刘明翰从裤兜里摸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喃喃。“哎呀,忘了问他姓名,万一碰见顾长官,还能与知会一声。”刘明翰细思之下,又是拧眉。“奇怪,明明面对面说了好些话,竟然一点记不得他的容貌长相。”他不再在意此事,踏进胡家大门休息。
诚如刘明翰所言,夜深人静,处处戒备,明台如孤魂野鬼,饥寒交迫,连旅店都不敢留宿。他思忖几番,既然顾清明所在军营在城郊,那他便到城外林子寻一处舒坦平地休息,总好过在城里躲避巡逻队强。
埋头急行,临近城门口,正值午夜十二点,静谧无声的夜幕下,忽闻滴滴答答的声响。明台举目眺望,惊见尖顶十字架的轮廓剪影。他寻迹步去,片刻后果真见到一座高高矗立红砖外墙的天主教堂。一块罗马字圆钟嵌于十字架下方,记录着时间无声无息的步伐。
明台见到天主教堂,便随即想起南京的兜术寺,想起死于日军枪口下的小和尚霖觉。明台不信佛也不信教,可他深知不论东方之佛西方之神,皆以救苦救难,荫庇民众,引人向善为宗旨。明台手中正淌鲜血,心头正有魔鬼,是偶然的意外,亦或是冥冥注定,指引来此。
明台轻而易举翻过篱墙,又从五彩斑斓的玻璃窗钻入堂中。伸手不见五指,明台看不清教堂内的细枝末节,只依稀辨出十字架与讲道台的方位,双列成排的长椅,格局狭促比邻相依的两间告解亭。
明台孑然一人,在长椅上被无尽的黑暗包裹。他闭目聆听空气中流淌的圣歌,任它侵入心脾,洗涤藏污纳垢的角落。明台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被救赎,总之心神暂得舒畅,长沙大火后从未有过。也许他心魔未除,不过是远避战乱的纷扰,逃离军统的持挟,剥去伪装,卸下使命,一如赤裸裸的婴儿重临人世。
明台忘了自己何时迷迷糊糊地缩进告解亭睡去,只感到一夜无眠,难得的心安,在神灵庇护下做一夜无忧的婴孩。
是窗外透进的明晃晃的日光,或是屋外孩子叽叽喳喳的嬉闹,催促明台醒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原来这教堂也是收容所,为流离失所的孩子圆满一个家。他们正在后院捉迷藏。
明台轻揉惺忪睡眼,活动别扭酸胀的肩膀。天已大亮,他该去找顾清明了。明台从木椅上起身,透过告解亭镂空的蕾丝布帘小心张望。教堂内空无一人,他放心大胆地打开门锁,快步往教堂大门走去。
“哎,小心点。”门外忽透来一抹格外熟悉的嗓音。恬淡温和,君子之气,除顾清明还有何人!“在玩捉迷藏吗?去吧。当心别摔着。”
明台眸光一颤,心脏霎时漏跳一拍。顾清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如重锤狠狠敲打明台的心田。明台惊慌失措,急退数步,只觉顾清明已紧握门把,正欲与他撞个面面相对。明台身形如风,一溜烟钻进告解亭,阖门上锁,未得时机平复心弦,恰时教堂门扉吱丫丫推开,明台置于双膝上的手倏然紧握成拳。
明台心跳大乱,每一声都震耳欲聋。顾清明军靴擦地,在门前徘徊片刻,终于径直走来。他也不是基督徒,不过是长沙城寺院尽毁,唯有这一处可供他祈祷凭吊。顾清明对教堂一事一物皆有敬畏,他多是置身告解亭泄露心事。
此刻,顾清明抬眼,刹那间呼吸一窒,脚步一顿。他窥见告解亭中一抹模糊人影,却因布帘上蕾丝花样繁复,缭乱迷眼,看不真切。“神父?”顾清明眸光流转,心口莫名滚烫。明台牙关紧咬,一声不吭。顾清明长吁一口气,苦笑道,“对不起,你在和孩子们捉迷藏,不能出声吧。请你当我不存在好了。”
明台眼眶湿红,却又强忍盈溢的泪水,只怕那一滴晶莹落地,都会引起顾清明的注意,令拼尽全力的掩饰与克制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