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囿鱼

54、第五十三章

　　下午2点03分，明台与于曼丽互相点头，示意行动。明台乔装成服务生，缓缓推动餐车来到三楼。于曼丽则等待两分钟后，风姿绰约地随意走到三楼转角，为明台放风掩护。

　　313，314，315，316——

　　明台脚步停滞，扶在餐车把手上的指节微微泛白。他抬起眼帘，眉目深邃刚毅。屏息凝神，轻叩门扉。

　　“笃笃——”

　　世界仿佛瞬间宁静成眠，空寂无声，针落可闻。流淌的每一秒霎时漫长如年。明台感到心间焦灼，心跳突突蹦至喉头，额间渐渐浮起薄汗。这毫无回应的僵持时间越长，明台便越发狐疑慌张。约莫隔了半分钟，316的房门忽而悄无声息地咯嗒微启，露出一丝透光的缝隙！

　　明台大感不妙。虽说王天风性情难以捉摸，也不至于这般古怪行事。万一来者不是他，而是特高课，岂不毫无防备。亦或是，王天风故弄玄虚，其实正在举枪瞄准门扉，一旦确认外头来客，立刻杀伐决断。

　　于曼丽从角落探出脑袋，由于相隔数十米，她压根不明白发生何事。眸光探问，明台却踌躇不答。

　　明台在脑海中反复思量，镇定心神，决定铤而走险。他深吸一口气，克制声线中的颤抖，含笑轻声道，“客人您在吗？给您送上预订的红酒！”话音未落，明台眸中寒光一闪，抽出勃朗宁，抬腿将餐车狠狠推入门中。门扉大开，屋内一切尽收眼底！

　　王天风被数人挟持在地，乔装尽除，重伤虚弱。他口中塞满碎布，双臂反绑在后，不得动惮。数把杀意森森的手|枪直指明台，子弹仿若烧热枪管，几乎要迸发而出！明台大骇之际，恍然见王天风眦目欲裂，眸光炯然，是在咆哮怒嚎，别回头！不顾一切！快走快逃！

　　明台闪身往墙边一躲，连续枪响震耳欲聋，对面墙门刹那间千疮百孔，尘土飞扬！明台不敢去想，若是方才迟疑半分，自己此刻恐怕与墙无异，尸身分离，血肉模糊！

　　于曼丽惊闻枪鸣，迅速旋身立于走廊尽头。一名名黑制服特高课人员大步流星，鱼贯而出，眼见一步之遥的明台便要开枪射杀。于曼丽不知闪躲，疯狂般连续发枪，以火力压制敌方，为明台掩护。明台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却似因反复训练而惯性行动。他如飞豹扑身翻滚回到于曼丽身侧，起身高举勃朗宁一同扫射。

　　316门前仅仅片刻便一片狼藉，枪洞密布墙垣，门栏遭毁倾倒！满目灰蒙尘烟之中，日本特务黑影频闪，奋力追敌。明台握住于曼丽手腕，两人迅捷如风，缘楼梯疾步下行，穿过酒店后门，直奔郭骑云接应的轿车。

　　钻入车厢，车门尚未紧闭，敌方的子弹便毫不留情击碎车窗，车体亦随之徒生多个窟窿。郭骑云猛踩油门，不必细问也知任务失败，走为上策。他通过后视镜一扫喘息连连的明台与于曼丽，大吼一声，“抓紧！”

　　在香港曲折狭窄的小路拼命疾驰，明台与于曼丽几近晕头转向，终于将特高课之人彻底甩开！三人将轿车驶停路边，马不停蹄地搭上电车，总算隐匿踪迹，回到油麻地出租屋！

　　刚一进屋，郭骑云怒不可遏，揪起明台衣领，低吼道，“究竟怎么回事！说！”于曼丽上前劝阻，却松不开郭骑云死死紧抓的手指，反被一把推开。

　　明台恍惚无措，眸中晶莹闪烁，不可抑制。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王天风被俘的处境，视死如归的神态，不愿拖累他人的决绝！明台不知满腔哀愁苦楚由何而来，他本与王天风不和才是。原来在日日相处中，在潜移默化下，明台早已将王天风视为并肩作战的朋友，甚至尊崇为可敬可叹的恩师。

　　况且，那命悬一线的恐惧仍在明台心头盘桓徘徊！曾经幻想过战场杀敌血肉横飞的惨烈悲怆！也臆想过未来身为特务如履薄冰的生死攸关！可所有臆断猜度的念想，在真实经历的生死面前，竟是那般荒唐可笑，不堪相较！原来这世间没有人不怕死，前赴后继，热泪盈眶，是以血祭国，以死求生！顾清明是如何办到的？王天风是如何办到的？他们也许亦曾历经绝望，冲破惊惶！

　　明台四肢僵冷，薄唇微颤。他终是被于曼丽握住双肩狠狠摇醒。面对郭骑云悲怒交加的目光，明台回神，幽幽启唇。“他被特高课活捉了！”郭骑云松开指尖，瘫坐床边。于曼丽满目惆怅，扶明台坐下修整。三人一时沉默彷徨，无计可施。

　　静默片刻，郭骑云烦躁地揉着额角，忽而心生决断，移步角落书桌，落座后立马奋笔疾书起来。明台与于曼丽相视，起初还未明白郭骑云的举动，直到郭骑云弃笔，翻动通讯密码本，调试电台，明台这才恍然大悟，赶忙上前制止。

　　“你干什么！”明台一把握住郭骑云的左腕，扬声质问。

　　郭骑云也不是泛泛之辈，右手相助，左腕挣脱，反将明台钳制。他额角青筋急跳，正是愤忿心焦极不理智的时候。“我要给上峰发电请求支援！”

　　明台稍稍挣扎，见郭骑云死死不放，唯有佯装投降，恰在郭骑云松懈之际，他抬手迅速关闭电台电源。郭骑云见状怒意冲顶，铁拳挥去。明台以掌相抵，字字铿锵沉吟道，“你冷静点！如果上头知道王天风落入特高课手中，他根本只有死路一条！”

　　郭骑云全身一震，如泄气的皮球，踉跄后退，坐倒在椅子上。“老师他绝不会泄露机密！我相信他！”

　　明台眼眶微红，如鲠在喉，喟叹道，“你相信，我也相信，可独独我们信任他又有何用！你知道组织内部行事作风，宁可错杀一百，可不放过一个！”明台上前紧握郭骑云的肩膀，牢牢凝视其眼眸，坚定决绝道，“打起精神！事情或许尚有转机！”

　　郭骑云眸光一亮，急迫相询，“你有办法？”

　　明台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他夺过桌案上的香港地图，完全展开铺陈在地。于曼丽也俯身而来。三人便团团围住地图，由明台指点。“自广州失陷后，英国恐日本染指香港，于是增派庞大军队前来驻守。醉酒湾，深水埗，新界等地都有军营！特高课势力虽不容小觑，但也绝不敢在英军眼皮子底下横行。他们如今是和我们一样，藏身隐蔽据点，人手有限！营救毒蜂，并非毫无胜算！”

　　“香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此次行动的时间节点是30号。只剩三天，恐怕连特高课藏身之处都难以探查到！”郭骑云有感明台分析在理，却无法施行。

　　明台反倒对自己迸发的想法颇有自信。他眸中光芒更盛，嘴角微扬，成竹在胸道，“还记得联络的那张报纸吗？我反复思量，今日特高课行动狠准，定是早已追查到毒蜂行踪，却不动声色，将计就计，在316伺机埋伏，欲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明天就去那家报社查查，有没有日本人的踪迹！”于曼丽信心倍增，主动请缨。明台点头鼓舞。

　　正当此时，郭骑云缓缓起身，低沉厚重的嗓音自上而下，在明台头顶上闷闷作响。“明台！你这是打算擅作主张，向上头隐瞒不报？”

　　明台亦随之起身，挺直腰杆，顶天立地。他义正言辞，凛然道，“既然我相信王天风不会背叛党国，我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赤胆忠心的性命白白牺牲！擅自行动，违背军纪，他日我再请罪不迟！”明台上前一步，眼中烧起熊熊烈火，与郭骑云坦然对视。“这次营救毒蜂行动，你若怕担责受累，可以先行回黔阳，我不勉强。”

　　郭骑云长吁一声，眼帘下的黑眸亦燃起星火。他不答话，却慷慨激昂地抬起右手，掌面微曲。明台淡淡一笑，伸掌紧握，肝胆相照。于曼丽眸光闪烁，感慨间将手掌覆上。三人并肩协作，无分你我。

　　——

　　28日晚，于曼丽从外头回到油麻地出租屋。一切果真如明台所料，刊登联络信息的小报报刊在王天风离开后，便有一名中文说不利落的人前来问东问西。不必细想，那人定是特高课间谍无疑。与报社人员闲聊几句，留下名片，他便鬼祟古怪地离去。于曼丽依照名片上地址追查，发现所指之处乃是九龙的一间贸易货仓，属日本商会名下。于曼丽唯恐打草惊蛇，决定先行回据点报告情况。

　　夜深人静，明台与于曼丽披星戴月，再度前往加工厂探查。这回明台大胆靠近，发现一件颇为有趣之事。此地八九不离十便是特高课于香港的藏身之所。然而它也确是一间名副其实的贸易货仓。无论占地规模，货运设备，人员往来，皆与明家手底下的厂子相似。日本人行事谨慎细致，定然是刻意在货仓内部辟出一隅之地作为据点，掩人耳目。如今，这倒给明台提供了可乘之机！

　　29日早6点，晨露未散，薄雾蒙蒙，天空方从雅青转为灰白。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隆隆驶向日本商会贸易仓库。在街口转角之时，两抹黑影一闪而过，长臂攀扶铁栏，钻入车篷布内，速度迅捷仅在眨眼之间。

　　送货司机无知无觉，口中轻声哼哼一曲日本关东小调。眼看仓库大门近在百米开外，便气定神闲踩下刹车。车篷布内蜷缩的人影，因惯性随笨重货物左右摇颤。卡车挺稳，货仓工人蜂拥而来，卷袖搓手预备卸货！

　　不料此时，一击玻璃爆裂之声惊扰清晨！是车窗遭暗枪射击，分崩碎裂在地！货仓工人皆属日本平民，极大部分是不知特高课一事的。他们只以为战事突发，惊慌哀嚎，抱头逃窜！连那货车司机也吓得肝胆俱裂，躲在座位底下瑟瑟发抖！在战争面前，受苦受难的终究是无辜百姓！

　　枪鸣尚在耳畔嗡嗡作响！后一枪已接踵而至，叫人毫无喘息时机！然而它竟是从车篷布里喷薄而出！于曼丽如迅雷般跳下卡车，勃朗宁的枪管炽烈如火，来回滑动退壳。工人或逃命闪躲，或抱头蹲坐，或呜咽求饶。

　　明台见时机成熟，趁众人不备，翻身钻入卡车驾驶厢，勃朗宁的枪口直抵货车司机脑袋。司机举手投降，泣泪横流，断断续续道，“すみません、ころさないで！（对不起，请不要杀我！）”

　　明台怔怔一瞧，那人原来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男子，鬓角发丝可窥霜白。扳机在指腹下忽而坚硬相抗，明台的耳畔悠悠荡漾起数分钟前那首婉转的关东小调。他眸光流转，咬牙沉吟，“憎らしい侵略者！（可恶的侵略者！）”话音未落，一拳袭上！明台趁其晕厥，立马换上他的外衣，乔装改扮，摇身成货仓平凡无奇的工人！

　　外头连续不断地枪响很快惊扰货仓内部的特高课间谍！他们三五成群自仓库暗道探身而出，一眼便瞧见于曼丽傲立身姿，深知她定是前来救援毒蜂的军统特务，手|枪自腰际拔出，高举瞄准，于曼丽面色一凛，闪身借卡车车体掩护！特高课立功心切，追逐而去，竟被远处暗枪狙击，倒下数人，纷纷转攻矮楼上的狙击手郭骑云！郭骑云被火力压制，闪躲不及！

　　于曼丽见寡不敌众，怒叹一声，打开车门将明台推出。明台压低脑袋，瘫软在地，口中不断用日语怒骂混蛋。于曼丽驾卡车逃亡，特高课怎能见到嘴的肥肉不翼而飞，立马驾车追捕。一阵阵风尘扬去，工人们仍旧心有余悸，藏身仓库暗角，明台却已跌撞起身，直奔仓库内守备尽除的特高课据点！

　　明台穿过仓库偌大的前门，灰头土脸的面容，却掩不住双眸中盛放的光芒！他勾起唇角，穿过隐蔽暗道，昏暗无光的空间里，仿佛传来叮叮当当空灵遥远的声响。明台越走越快，几近飞奔。由于特高课为捕于曼丽出动不少部下，于是明台一路畅行无阻，直抵尽头密室暗牢之前！

　　“ばか（混蛋）！”暗室中猛然一声怒喝！随即是一人痛苦隐忍的闷哼！声音在四壁碰撞敲击，回音阵阵由近至远，不绝于耳！王天风就在里头！就在里头！也许正在受辱，正被动刑，无论何种惊骇场面，明台深知自己此刻伪装，绝不可被心绪左右，被眼神出卖！

　　明台霎时脚步停滞，双拳紧握，心跳猛烈异常！他一把遏制狂跳的心，脑海中盘踞的唯有镇定二字！明台喉头滑动，眼帘一抬，毅然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