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囿鱼

48、第四十七章

　　12点半，长沙城郊半山腰张公馆。

　　顾清明在瑟瑟寒风中等待许久。他毅然伫立，面对张公馆，全幅精力都投入于此，目不斜视。一时间并未觉察空气中的肃杀惨烈，以及气流翻涌的异样状况。小穆在旁冻得浑身哆嗦，实在熬不住，搓手呵气，来回小跑暖身，正是无意间回首一瞥，这才惊恐万分，怔怔无措。

　　“长，长官！快看！”小穆瞪大双眼，面色紧绷，颤颤巍巍地扯了扯顾清明的衣摆。

　　顾清明拧眉，不明缘由地微微侧头。他尚未完全转身，眼角猛然被红光生生利刺，及至正视眼前遥遥的烈焰火海，顾清明已脸色煞白，呼吸凝滞，胸口钝痛难耐，酸意直逼眼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顾清明哑声低吼，怒不可遏之下，胡乱抓住小穆的肩头，气得疯狂失态。

　　张公馆位于城郊静谧山间，远离纷扰尘嚣的市区，地势较高，正可俯瞰长沙市全景之貌。顾清明犹记这座千年古城曾经古朴厚重，内敛风韵。她仿若闭目安睡的慈眉卧佛，风调雨顺，波澜不惊，也似龃龉山石中不同凡响的瑰玉，无尘无垢，钟灵毓秀。但如今！她浸没于滚滚红江，葬身于烈烈火海，苦苦挣扎，欲哭无声！红砖黑瓦如四肢百骸，崩塌碎裂！树木花草如肌肤毛发，顷刻尽毁！阡陌街巷如细密血管，拥堵不畅！平民百姓则是至亲骨肉，惨死腹中！

　　顾清明的眼底尽是赤色！灼灼燃烧的火红！尸首盈沟的血红！火焰如炼狱恶鬼，依凭风势胡乱扩张领土，千足百手大杀四方，血盆大口肆意吞食，嚣张气焰欲要将一切化为灰烬，哪怕天地日月！然而！是谁从地狱引来业火！是谁催就这般生灵涂炭！

　　顾清明咬牙切齿，悲怒交缠，眸色红得透血，拳头狠狠捶打车盖，“糊涂！混账！畜生！”他大口喘息，青筋布满额前，幽幽扭头望向张公馆，眸光逐渐深沉凛冽。顾清明双拳紧握，大步冲向张治中官邸，正要不顾一切破门而入。

　　不料电光火石间，昏暗的林荫道深处，猛然刺来两道强烈的光线！是车灯！顾清明眼睛一疼，闭目片刻，脚步停滞。一辆熟悉的漆黑小轿车匆匆驶停，来者正是焚城计划的总指挥酆悌！但见他衣着凌乱，满头大汗，显然是被这场意外吓得魂飞魄散。

　　顾清明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可无论理智如何强大，面对这般触目惊心撼天动地的天灾人祸，但凡内心留有一丝温热的人，都难以抑制痛心疾首之情。是以，顾清明一见事件负责人酆悌，便二话没说地揪其衣领，怒吼申饬道，“究竟怎么回事！是你下令！是你下令！”

　　酆悌并未下令，他自个儿也是被大火惊醒，匆忙赶来张公馆收拾残局。后果酿成，其罪当诛！酆悌自知罪孽深重，难辞其咎，在顾清明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并没有下令！”他缓缓抬起重重的脑袋，堂堂三尺男儿竟热泪盈眶，悔意满腔，话语也软弱无力，毫无大将叱咤之态。“其他的话，军事法庭上，我定会坦白，一一道来。”酆悌已有觉悟。

　　顾清明眸光一颤，悲从中来，指尖一松，便放开酆悌。昔日好友，如斯田地，不禁叫人唏嘘。“保重！”顾清明喉间哽咽，双脚一碰，正行军礼。他回到吉普车上，命小穆立刻去找政府消防队。

　　顾清明坐在车厢中望向窗外，目光与酆悌不禁相交。竟是故友间此生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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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沙城中，自南门不明缘由地起火后，天心阁随之点燃火炬。作为起火信号的天心阁一旦有所动作，原地待命的放火队便倾巢出动，为了最快时间完成任务，他们胆大妄为，脱离原定计划，肆意浇油点火，致使全城混乱，火势失控。

　　薛君山率先赶往消防队，不料该处早已撤离，人去楼空。后又辗转警察局，盼之维持城中秩序，没想到偌大的局子里，仅剩三三两两收拾文件的慌乱人员，纸片如漫天雪花般零落各处。薛君山拉住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发问，得到的回答令人心寒气急。

　　警察局长文重孚深夜撤走全体人员，转移至湘潭。

　　薛君山心头怒火高蹿，堪比外头熊熊烈焰。这些所谓为民请命的官僚，恰是在百姓最为水深火热之时，丢下一堆烂摊子，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薛君山气得怒发冲冠，将心一横，独自一人赶回消防队推着高压水枪往街市上救火。这个为家庭生计斤斤计较视财如命的小男人，平日里趋炎附势，欺善怕恶的老油子，终在大是大非面前挺身而出，舍生取义。他那张宽脸阔腮此刻堆凝义无反顾的坚毅，仿若化身猛张飞关云长等英雄之辈。

　　百姓们携老扶幼，拖家带口，各个哀嚎惊呼，拥挤推搡。惊雷般炸裂的声响此起彼伏，每每皆如重锤敲击心房。长沙百姓历经过数次日军突如其来的小范围空袭，都不似今日这般慌乱无章，惶惶无措。人群中尚有步履蹒跚的老弱妇孺，行动不便的伤兵残员，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便被身后抱头逃命之人步步践踏，生生踩死，再无翻身活命的可能。街旁燃烧殆尽的危楼断墙轰然倒塌，再度轻而易举地埋葬数人性命。

　　鲜活饱满的生命霎时间化作泥泞血肉，渗入石隙，脆弱如蚁。千万亡魂脱离驱壳化为缕缕烟尘，盘踞不散，欺压在空。

　　高压水枪笨重不便，被安置在带有滚轮的推车之上。人流密集如惊涛拍岸，与薛君山前进的方向相悖。故薛君山勉力逆流而行，却还是被人群推撞去他处。人们竞相赶赴之地，乃是长沙城火车站。

　　由于站台铁轨四周铺填沙石，因此火势较小，数列准时驶出的绿皮火车是逃亡者莫大希望。但见众人施展浑身解数，攀附勾挂于栏杆滚轮间，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肉身包裹铁皮。车站两侧建筑已然烧得面目全非，列车呼啸而过，最外头的百姓各个成为火人。防火队以完全破坏物资为己任，包括交通运输，便动用高压枪喷射汽油。整辆列车刹那间化作一条扭动翻腾的火龙，失控之下侧卧滚地，人仰马翻。

　　薛君山见此情景，瞬间悲怆欲绝。灭火水枪喷射在火车上，堪堪浇灭一节车厢。然而车皮尽是焦黑，人成干尸依旧死不瞑目，紧抓列车栏杆不肯松手。更令薛君山满眼湿红，自责难当的是，火车站外围数日未得疏散的伤员皆难逃厄运，葬身火海，尸首堆垒如山。

　　“都是我的错！”薛君山喉间一哽，呜咽声凄厉迸出，却在动荡喧闹中埋没。他缓缓抬手脱帽，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如果不是我贪财！如果不是我黑心！如果不是我运送汽油！”

　　薛君山涕泪横流，双膝发软，跪坐在地。

　　——

　　另一边，胡湘湘趁胡家人上车去湘潭之际，步履匆匆直奔盛家绸缎庄，欲要通知盛承志逃难。然而盛家庄子靠近南门，是较早起火燃烧之处，如今已是面目全非，烧得漆黑焦糊。两层矮楼的格局仅剩空壳骨架，门面招牌尽皆剥落衰毁。

　　沿街挨家挨户传来哭天喊地的呼救之声，胡湘湘辨不清其中是否有盛家父子。一路艰难奔来，眼见街道上桩桩件件发生着的人间惨剧，胡湘湘不过涉世未深，二八年华的丫头，怎叫她一颗无忧开怀的心，承载这般沉重压抑的情绪。

　　红艳之色，在今日一天于她心头烙下两抹截然不同却难以磨灭的印记，佳偶天成雀跃红事之喜，以及城破家亡火烧苍穹之悲。

　　“承志？”胡湘湘声线微颤，眸中梨花带雨。火舌交缠如魔狂舞，那盛家倾颓的门扉里浓烟密布，黑洞洞的，仿若有爱人微弱却熟悉的一丝气息。

　　胡湘湘举目凝视，目光渐渐由软弱胆怯转为毅然决然。她平日没心没肺地哭笑，却重情重义地爱恨。她与盛承志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恩情。既已定亲，生死不弃。胡湘湘双拳紧握，泪水憋回眼眶，恐惧抑于胸腔，独留坚定不屈贯彻头足。

　　绣花鞋锻底绯红，彩绣鸳鸯相依相伴，于火光中烨烨生动。鞋底轻轻踩上滚烫的台阶，幽幽跨过脆裂的门槛。胡湘湘以袖掩鼻，感到周身热浪滚滚，满目黑烟红光。“承志！承志！”她稍稍启唇，便被无孔不入的烟尘引得阵阵呛咳，眼眶也刺痛发红。

　　盛家可燃之物皆已化为乌有，桌椅杯碟，绫罗绸缎，账册法币，狼藉难辨。忽而一声声气若游丝的低唤飘入胡湘湘耳腔，令她眸光一颤，几乎以为是自己生出幻听。“爹！爹！救我爹！”胡湘湘凝神细听，当真是她那小丈夫的嗓音。

　　胡湘湘激动万分，下意识垂袖，扬声呼喊，“承志！”不料大口呼吸，浓浓黑烟入体，不但瞬间灌入喉间，更迅速充盈肺腔。胡湘湘复行数步，霎时头晕目眩，呼吸不畅，胸闷瘫软，盛承志的嗓音在她耳边凄凄回荡，模糊恍惚。胡湘湘脚下打绊，踉跄摔倒，竟再也无力爬起。

　　“湘湘！”盛家门外突然爆发一声低吼，正是明台与于曼丽追寻而来。

　　明台半眯着眼，努力向门中张望，可惜黑烟遮眼，他不知胡湘湘是否踏入其中。明台稍一忖度，心道胡湘湘除了来找盛承志应当不会跑去他处。明台咬牙，正欲冲进火海血口，不料整座床子燃烧殆尽，开始摇摇欲坠，纷纷断落的窗框木梁将大门堵上两重。明台大骇，立刻向于曼丽叹道，“赶紧找桶水来！”

　　于曼丽从街边其他救火民众手里借来一桶凉水。明台在这般寒冬腊月里，毫无半点犹豫，便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他沉吟一声，猛然踢开堵塞门前的障碍物，一跃而入。幸而胡湘湘并未深入，明台一眼便瞧见她单薄的身影。明台心头一喜，忽闻房梁脆裂折断之声，他举目一望，竟恰恰对准胡湘湘的脊背坠下。明台不假思索，一个箭步，以身相抵，房梁粗壮的圆木重重击打他的脊梁。剧痛冲顶，喉间一涩，明台闷哼一声推开。他立马打横抱起胡湘湘，穿过烈焰火海，逃出生天。

　　明台将胡湘湘放在地上，整个人侧卧倒地，大口喘息。方才那狠狠一击，在他背部衣襟之上留下一道焦黑痕迹。明台痛到眦目欲裂，头皮发麻，仿若躯干被折成两截。于曼丽怀抱半昏半醒的胡湘湘，轻抚额头，温柔轻唤，又欲要起身查看明台伤势。

　　正当此时，于曼丽放下胡湘湘，半起屈膝之际，额角被寒意森冷的硬物瞬间一顶。她条件反射似地全身僵硬，尚未理清前因后果，便屏息凝神，双眸微瞪。视野中明台身后亦现出一抹黑影！同样一柄寒光尽显的勃朗宁，分毫不差地落在明台的眉心！

　　“没想到全凭这场大火，我才能顺利擒获你二人！”郭骑云幽幽一叹，简单明了发号施令。“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