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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1937年8月12日,下午三点。上海市长,日本驻沪总领事,英法美意四国代表齐聚工部局会议厅。中日双方唇枪舌剑,不欢而散。在虹桥机场事件上,中方调查结果是,日本军官不顾阻拦,率先鸣枪射杀一名中国宪兵。而日方调查结果却是,中方将死囚乔装成宪兵,以此构陷日本军官,挑起战端。五年前中日曾签署淞沪停战协议,而如今机场事件生生打破了这一脆弱的平衡,战火再燃,卷土重来。

      明台坐在车内,静静听着广播喇叭沙沙的声响,播报这一场事关大局的重要会议,心头如有千斤巨石。而此刻神思忧愁的又何止他一人。顾清明的手仍纹丝不动地搭在车门边,眉头紧紧纠缠,再未松开。

      广播传遍大街小巷,令老百姓驻足举目,纷纷侧耳而听。一字一言皆如寒凉雪子,落入炙热心田。顾静江端坐在指挥部外,屋内是张治中总司令正与部下商议作战部署。顾静江聆听广播声激荡入耳,只感到紧握拄杖的手不禁发凉。他的目光投向乌云密布的苍穹,沙哑的嗓音幽幽响起。

      “变天了。”

      广播声嘶鸣止歇,随即而来的是一阵闷雷轰鸣。雨点如箭来袭,刷刷敲击车窗。车外行人纷奔躲避,人影模糊交叠。黄包车急速而过,坑洼积水飞溅。

      顾清明狠狠推开车门,未留下只言片语,淋着密集的雨水,在空旷的马路上大步疾行。明台二话没说冲出驾驶座,迅速追上顾清明的脚步。“你干什么!”明台低沉的嗓音,被雷雨无情吞没。他褪下外套,快步上前,想替顾清明遮风挡雨。

      “别跟着我!”顾清明满眼血丝,眦目欲裂。雨水发涩,令他眼眶生疼。他厉声喝住明台,如一头发疯失控的野兽。全身透骨的寒意,令人心惊胆颤。

      明台被他一声呵斥,不由脚步一顿,呼吸一窒。他怔怔地望着雨中消瘦的顾清明,胸口一瞬间被酸楚填满,透过那副完美无瑕的容貌,明台探寻到一颗火苗跳动的心脏,与一缕清幽寒香的灵魂。

      一列电车徐徐而至,车铃叮当作响。顾清明喉间哽咽,双拳紧握,闪身跳上漆黑的电车。明台顶着狂风暴雨,极目远眺,直到模糊的视野中,电车消失在街角。

      顾清明的离开,将明台的心全幅卷走。明台尚且不知,顾清明的出现正在改变他一生的命途轨迹,将这一辈子活得波澜壮阔,刻骨铭心。

      ——

      1937年8月12日晚,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暴雨后路面积水未干,黑色军靴踢踏踩过,溅起点点泥泞。一杆杆铮亮步枪背负肩头,一柄柄沉重机枪架在沙包之间。一双双坚毅明亮的眼睛,如夜鹰眈视猎物。一枚枚青天白日帽徽,象征苍穹在顶信念在心。

      凌晨时分,国民党方面调兵遣将,完成对虹口,杨树浦日军据点的攻击准备。总司令张治中一身黄绿戎装,领口上将军衔金光晔晔。兵贵神速,先发制人。他急电南京统帅部请求开战,回电却是“不得进攻”仅仅四字的答复。他紧握着滚烫的电令,生生将其揉起。

      正当此时,但凡通往华界的铁珊门,均已森然紧闭,势要将战火隔离在外,各处皆有警卫把守。英法美意四国也正派兵入沪,维持租界内的安保工作。

      当晚的明公馆内,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明台因淋雨而发了高烧。他缩在温暖的锦被里,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意识模糊之间又执拗地不肯去医院。明家的私人医生居住华界,如今森更半夜早已宵禁,怕是无法赶来。明镜最宝贝明台,如今是坐立不安,只得吩咐阿香熬煮姜汤,一碗碗给明台灌下。

      明台额间覆着冰水浸润的毛巾,干涸的口唇微微颤动。从妈妈,大姐,大哥胡乱地呢喃低吟,中间还夹杂着几声,“绍桓。”

      明镜坐在床边,紧握明台的手掌。她感到心弦难平,不但是出于对明台的担忧,更是因为这屋外静到窒息的无尽黑夜。

      ——

      1937年8月13日,上午9时15分,位于虹口和闸北交界处的八字桥,开启了八一三淞沪会战的第一枪!中日双方激烈交火,日本舰队与空军以其强大的军事装备,掌握了战事主动权。而国民党派遣最精锐的中央军,在地面作战顽强抵抗。

      明公馆地处法租界,明镜缓缓启窗,鼻尖仍是闻到战火硝烟的焦土气味,耳畔回荡着轰炸之中的大地悲鸣。她仿佛能想象黄埔江的水被血色染红,上海滩的天空被滚滚尘烟侵黑。明镜疲惫的双眼渐渐发红,作为一名中国人,不禁热泪盈眶。

      明台的烧已经退了,但仍旧沉睡未醒,也不知在他的梦中,是否有个美好和平的年代。

      阿香做了早餐,亲自端到明台的房间,劝明镜多吃一些。明镜坐回沙发,刚喝了两口鲜甜的牛奶,咬了一口香软的吐司,便见静躺在侧的当日《时报》。她鼻尖一酸,再无食欲。报纸头版再无密密麻麻的铅字新闻,唯有两个血印般蓬勃的大字。

      难关。

      1937年8月14日,南京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全民抗日浪潮一时慷慨激昂。

      此时的明台已痊愈,他调试着收音机,直到将广播拨至最清晰最响亮的频道。他一边听着振奋人心的《自卫抗战声明书》,一边双拳紧握,薄唇紧抿,只感到收音机喇叭那一端透来的,不仅仅是那一字一顿的豪言,更是令人血脉膨胀的必胜信念。

      与此同时,顾家別馆中。顾清明被《自卫抗战声明书》引得心头激荡难平,但自前天与明台偷偷出门,回家后便被顾静江关了禁闭。满腔热血,无处伸张。而顾静江则在等待张治中未其安排转移之事。但如今前线战事正酣,张治中总司令亲自奔赴前线指挥作战,无暇顾及。司令部内的军官忙得脚不沾地。

      待顾家电话急促响起,顾静江携顾清明被安排与张治中碰面,已是近十天后的事。

      ——

      连日激战,炮火熊熊,前方电话线多次被炸断。总司令张治中多日未与后方大本营联系,是而在警卫团的保护下,驱车赶往苏州。顾静江与顾清明便在张治中的照拂下,一路随行。待到苏州境,再行转移回南京。

      自上海前往苏州不过两个钟头,顾家与张治中同乘军绿战地吉普,前有两部军用摩托开道,后有一辆满载警卫兵的小卡殿后。眼看离战斗前线越来越远,顾静江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顾清明并非头一次见张治中,却是第一次挨得那么近。前线退下的总司令风尘仆仆,指甲缝里仿佛填着尚未洗净的血污。他一边与顾静江温言相谈,一边神色凝重地戴上洁白无暇的手套,扶正自己硬挺的帽檐。

      顾清明心弦微颤,做梦都想穿上这一身英挺军服,带上圣洁纯净的白手套,奋勇杀敌,保卫疆土,实现心中信仰。他几次抬眼,薄唇微动,欲要向张治中毛遂自荐。但碍于父亲在旁,顾清明心道,还是到了苏州再私下与张总司令请缨吧。

      此刻张治中亦在端视顾清明。以往在南京也打过几次照面,不过顾家少爷谦恭低调不打眼,在张治中的影响里,还是个全身书卷气的粉面少年。不想多年未见,已长成这般英姿飒爽,一身风骨的青年才俊,若是在战场上磨砺一番,定能成一代儒将。

      只不过——

      张治中的目光移向白发苍苍的顾静江,心头一叹。顾老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怕是不会舍得。

      ——

      行至苏州正是中午,顾家随警卫团前去用午饭。张治中却不知何时离开了众人视线。顾清明有意让张治中出面,将自己收入陆军麾下,于是潦草地扒了几口饭,便趁机躲开父亲的视线,前去寻张治中。

      苏州亭园秀丽婉约,白墙黑瓦如诗如画。顾清明绕过小院,见一处楼阁前把守着多名警卫员,便猜张治中便在其中。他大步而去,意料之中地被警卫员拦下,顾清明不慌不乱,只恭敬地等候门外。

      正当此时,静默的小屋内,忽而传来刺耳骇人似是瓷杯爆裂的声响。警卫员眸色一惊,立刻夺门而入,顾清明便怔怔地望见张治中的背影,怒火难歇,微微发颤,脚下一地青瓷碎片。警卫员年纪轻轻,见此情形也是手足无措,只得低眉垂眼,怵在门边。

      张治中一手紧握电话,一手重重敲在红木矮桌上,指节咯咯作响,浑厚的嗓音撕裂怒吼。“委员长究竟要怎么样!我到苏州是来与顾祝同商量事情的!”张治中的话语中满是郁闷与委屈。“此前我多日坚守前线,未敢擅离职守!委员长究竟想怎么样!”

      顾清明隐约听闻电话里透来的浙江口音。张治中竟是在与蒋委员长通话!他自知身份不便,不该逗留。但他又禁不住心底的疑惑,对上海前方可能调整的战略部署,满是好奇。

      “未能一举占领上海,是统帅部失机在先!我三次急电南京要求先发制人,屡被否决。”张治中努力咽下怒意,多日疲惫已致声线沙哑,喉头胀痛。“委员长,前线电话线被数次炸断,我这才来到苏州。传到南京,却说我是临阵脱逃!”

      张治中仍有抱怨,而电话那端似已狠狠挂断。他薄唇微颤,缓缓扣上了电话。脚步微移,张治中险些一个踉跄,垮倒在地。“收拾一下,立刻回上海!”他沉重的话音落地,警卫员双脚一碰,朗声接令,快步退下。

      顾清明见张治中大步流星地踏出阁楼,立刻迎了上去。“司令,我——”

      张治中脚下生风,未有停留,不等顾清明开口,便冷声沉吟。“你的心思,我知晓一二。若我还有残命回南京,定尽力为你争取。”

      顾清明得此承诺,虽没有达到心中预计,却还是生出了一丝希望。然而当顾清明老老实实随顾静江回到南京,盼回张治中时,却是这位赤胆忠心的上将褪去一身戎装,卸任归田之时。

      ——

      1937年8月23日,日军自傲轻敌,多日来伤亡惨重,日方大本营决定增兵上海,在沿海一带抢滩登陆,拉长战线。总司令张治中立刻部署坚守阵地。中日双方兵力转移,对持罗店,开启了淞沪会战最为惨烈的一次战役。

      罗店争夺战初始,张治中接到电令,其下18军划入蒋委员长爱将陈诚麾下,而陈诚已到淞沪前线任第15集团军总司令。以罗店为中心的主战场,全权交由陈诚指挥。这突如其来的变动,令张治中胸闷郁结。

      1937年9月22日,张治中解除第9集团军总司令的职务,调任回到南京。南京当日细雨迷蒙,天色阴沉,蒋委员长在住所憩庐设宴款待张治中,但张治中心灰意冷,去意已决。顾清明在家接到张治中回南京的消息,尚且不明情况,却一时欣喜,驱车前往憩庐。

      顾清明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忘记那一天的景象。苍穹昏暗,乌云盖顶,一位不惑之年本该指点江山的将军,却如落寞颓唐,哀戚满目的孤寡老人,静而缓地走在苍绿幽幽的黄埔路上。那画面不同于战场上血肉横飞的惨烈,而是悲恸入骨的寂寥。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张治中一身军装。此刻的他已将军帽与白手套摘下,指尖摩挲着青天白日的帽徽,眼底尽是惆怅。

      顾清明在路端停车,撑起一把黑伞,快步迎上张治中。顾清明眸色流转,终是颤声喊道,“司令。”

      张治中恍然,嘴角划过一丝惨淡笑意,眼眶微红间,轻声一叹。“对不起,我已无力帮你。”张治中眸中酝起浓烈而复杂的情绪,薄唇微启似有千言万语,却知道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不会与他引起共鸣的。“你父亲是对的。”张治中只吐露出这一句话。

      顾清明眉头一皱。他确实只能感受这股哀伤,却不明白它从何而来。张治中见他凝眉深思,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继续缓步而去。

      后来亲历战场,加入党内,顾清明才回味起这一日的感触。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播撒热血,远比在政治权术间沦为炮灰棋子,要荣幸而坦然得多。

      ——

      1937年10月,罗店拉锯已有月余,中方不敌,一路退守,两军死伤惨重。血流成河,浮尸千里,白刃尽赤,尸横遍野。日方隆隆的坦克驶来,履带上血肉粘连。中国士兵对其束手无策,唯有将手榴弹束在腰际,卧于坦克之下将其炸毁,献身赴死,尤为悲壮。死亡通知书如雪花般飘来,令牺牲军人的家属哀嚎撼天。

      罗店一役,中国军队用“一寸山河一寸血”来概括,而日方则称其为“血肉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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