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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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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占领张古山高地并无时间构筑防御工事,与国军一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唯有一顶简易帐篷作为指挥部供长官们休息。此刻月黑风高,日军营地一片黑灯瞎火。数名哨兵夹着冷森森的步|枪,警惕地徘徊在营地前方。
山林间一阵古怪的疾风簌簌刮过,过膝及腰的杂草应声打颤。哨兵们莫名地心头一跳,口中碎语咒骂。他们并未发现风中凛冽的杀意正是来自营地后方。
张灵甫的奇袭队伍悄然而至,隐蔽在一片杂草灌木丛内。借着月光,张灵甫垂首一瞧手表,12时整。他横眉冷目,牙关紧咬,腮帮子更显宽大。他抬手指示出击,身后众人便按计划散开。
奇袭队伍目的明确,几组小队分别神不知鬼不觉地撂倒哨兵,夺取电台和军事地图,收缴日军重型火力武器。所有人打着光膀子,一旦摸黑碰见穿军服之人,不必细想,刺刀伺候。故而不多时,便闻哨兵纷纷闷哼一声,瘫倒在地。
张灵甫豪气干云箭步飞奔至日军帐篷。而顾清明精通日语,因此被安排夺取日军军事资料。他跟随在张灵甫身后,一道杀向营帐。
账外休息的日军小兵也并非庸碌之辈,鼻尖飘来丝丝咸涩的血腥,耳边隐约传来低浅杀声,他们纷纷转醒,有些尚且睡意迷蒙还未回神便被刺刀了结,有些却惊觉异常立刻抄起步|枪反击。一时间火把手电筒摇曳晃动,嘶吼惊呼嚎啕四起。随之一声刺耳枪响彻底打破静谧黑夜,在墨色晕染的苍穹中震颤。
张灵甫与顾清明刚绕到日军营帐前,只见其内烛光骤然一亮,四名长官被外头动静吓得坐起身,他们慌张踉跄的模样正映在灰黄的账布上。张灵甫冷笑一声,侧目望向顾清明,抬手便指绰绰人影,比了个手势。顾清明得令,重重颔首。
两人从腰后拔出沉甸甸的驳壳枪,顺势拉开距离,对准账布上的人影便发两枪。帐中四人应声倒地。张灵甫凝视顾清明,对这少爷兵有些改观,却又觉得目标太近并不能体现枪法水准。他敛起心绪,毫不设防地掀起布帐,径直走去。
顾清明紧随其后,不料前脚刚踏足帐中,眼角便被一抹寒光生生一刺。他侧头一瞧,竟是一名日本军官缩在电报机之后成为漏网之鱼。那军官眼看四名同僚被瞬间射杀,便深知账外有国军埋伏。他按兵不动,只待张灵甫二人放松警惕走进营帐,便杀个措手不及。
眼看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一步之遥的张灵甫,顾清明心头一震,脸色一白,毫无犹豫地抬臂狠狠一推张灵甫。“旅座!小心!”顾清明低吼一声,驳壳枪上膛,对准那日本军官的脑袋,回敬一枪。
两声枪响几乎重合!张灵甫大骇,眼皮一跳,重重前扑倒地。而日本军官眉间一点殷红,皮肉从血窟窿眼外翻,鲜血潺潺。他睁大双眼,后仰断气。
顾清明心惊肉跳,沉沉喘息,紧握手|枪的手缓缓垂下。他垂眼一瞧,张灵甫眉头紧锁,左腿大片血红之色,染得军裤已然辨不出原本的颜色。顾清明倒吸一口凉气,薄唇微启尚未言语,数发子弹登时从账外胡乱射来。
顾清明眉头一拧,环视四处军事地图与堆叠的资料,以及一台电报机。他一脚踢翻滚烫的烛台,枯草布帐瞬间被熊熊火势吞噬,军事资料如雪花般纷扬。一片黑烟灰絮中,顾清明扶住张灵甫的肩背,便坚韧毅然地向账外撤离。
账外早已厮杀震天,王耀武率全师兵力在山腰处埋伏多时,但闻日军营地一声枪响便大举进攻,与奇袭部队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日军没头没脑地被奇袭一番,好不容易重整军势,枪口直指一个个光膀子的骁勇精兵,不料屁股后头大军压境。王耀武组织的机枪队一阵狂扫,打得日军昏天暗地摸不着北。
顾清明扛着张灵甫高大的身躯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张灵甫虽左腿受了重伤,但依旧是个面不改色的铁血硬汉。只见他手中的驳壳枪枪管来回滑动,弹片如火花爆裂四溅,弹无虚发直击小鬼子的脑门,一时间替顾清明扫清了后方诸多危险。
顾清明将张灵甫携至一处杂草茂密的树底。两人一屁股坐下,背靠粗壮树干。顾清明摸出绷带,有条不紊地替张灵甫包扎伤口。
张灵甫细细一瞧顾清明,见他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在淡淡的月光下闪烁生动,目光透着刚毅不屈的狠劲儿。没想到这顾清明生得儒雅清隽,家世背景精贵,却不造作疙瘩,张灵甫心头更添几分好感。
正当此时,顾清明稍稍侧过脑袋,不料一道冷风猛然擦过头皮,军帽掀落在地,其上赫然出现一个弹窟窿。顾清明惊得背上一阵冷汗,他侧卧倒地,心弦猛烈震颤。他匍匐在地,白皙修长的手指紧握驳壳枪,直指树干后方的一片幽暗草丛。顾清明来不及重新装弹,此刻枪中仅剩两发子弹。他眈眈的目光凝于枪头,紧张地搜寻方才放暗枪的小鬼子。
只见银白如水的月光下,一星半点的寒光仿若萤火虫深藏于茂密的杂草间。顾清明眸色一亮,发现那杆伸出草丛的步|枪枪口。方才替张灵甫包扎,他手心尚有鲜血未干,此刻准星与缺□□叠契合,指腹却有些湿黏打滑。
就在顾清明犹豫是否扣下扳机之际,身边突然一阵枪响炸裂。他怔怔地望着草丛中的小鬼子闷哼倒地,举目而视,张灵甫手中的驳壳枪枪口正冒着一丝白烟。
“再不开枪,你就等着他来杀你吧!”张灵甫冷声一叹,依靠在粗壮的树后,半眯着眼观察不远处厮杀正酣的战事。
不知是否张灵甫名声彪悍,全身散发着神佛莫阻的戾气,总令顾清明不敢亲近,又因上下级的关系,他哪怕有话反驳最终也不会吭声。
张灵甫见顾清明是个闷葫芦,便自顾自地迈着大步子往回走。顾清明见他一声不吭,眉头一丝不皱,恍惚间以为张灵甫并未中枪。回过神来,顾清明紧跟张灵甫身后,暗暗为之钦佩不已。
一夜奇袭激战,51师占据张古山,日军如鸟兽四散般奔逃而去。这一战虽奇招制胜,面对火力上的极大差距,51师仍然死伤累累。正当师长王耀武以为日军溃退,全师可以稍稍休养生息之际,不料奇袭之夜的第二天10月7日午后,敌机轰然驾临,一阵毫不留情地狂轰滥炸,险些将张古山这座险峰夷为平地。
全师举目望天,见敌机舱门大开,投下一颗颗黑洞洞的不明物,思及前几日的芥子毒气,心头发毛。王耀武执起望远镜凝神望去,惊见降落伞下投放的竟是一名名日本军官。约莫两百号日本高级军官投入到整片万家岭战役之中。
为确保日本军官生命安全,当日敌机以制空优势全面轰炸万家岭的国军营地,凭借火力压制国军出击狙杀日本军官。故而王耀武有心除敌,奈何以卵击石,只得保存势力暂时退离。
10月7日至9日凌晨整整两天,日军多次反扑张古山,51师浴血奋战坚守阵地,与敌军周旋多次,张古山三失三夺,将士鲜血涓流,英灵归于尘土。
10月9日蒋委员长电令总司令薛岳24时前全歼日敌,结束战斗,作为双十节的献礼。15时薛岳命令各部整装待发,全面反攻。19时万家岭各军前赴后继,直捣敌军阵地,血染苍穹,大地震颤。一夜火光冲天,弹雨纷集,激战延至10日清晨,74军51师王耀武收复张古山,其余各军各部也剿灭敌军收复失地。日本106师团几近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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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0日6时,白茫茫的晨雾尚未消散,黑黢黢的炮烟积压弥漫,两相混搅,入目皆是一片灰黯。战役刚刚落下帷幕。张古山山头上,石块岩壁布满弹孔,草丛泥地无一处平坦安身。众将士精疲力竭,横七竖八仰躺在地,哪怕面对一场难得的空前胜利,也没有一丝力气欢欣鼓舞。国军伤亡惨重,森冷空寂的山林间,只闻一声声哀痛低吟。
山沟里卫生站转移到了山顶,刘明翰与数名卫生员背负医疗用品赶赴而来。刘明翰方至山顶,大气还未喘上几口,便立刻动手救治伤员。忙忙碌碌叫人忘记时间的流逝,直到旭日东升,一抹淡金色的阳光穿透世间沉浊,轻柔照拂于手背,刘明翰这才心头一暖,举目远眺张古山的日出。
山崖边侧坐一人,一腿伸直一膝弯曲,在赤日天幕下,单薄得如一张碎剪的窗纸人。然而寒风袭来衣发狂舞,纸人似有桀骜不羁的灵魂,摇身一变为皮影戏台上潇洒凛然的江湖侠客。刘明翰怔怔片刻,向山崖侠客走去。
“顾长官要不要检查一下?”刘明翰脖子里挂着锈迹斑斑的听诊器,双臂支撑攀上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废九牛二虎之力才坐到了顾清明身边。他抬眼一瞧红彤彤的天际,瞬间感叹顾清明这观日的位置选得好。
顾清明低声道,“都是些擦了皮肉的小伤,不碍事。”
刘明翰凝视顾清明,总觉得他眼中的旭日比之山峦外那一轮,火红金芒更盛。“想家了?”
顾清明眸色一颤,这才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刘明翰从怀中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盒,其内烟卷拧巴成了麻花。火苗一亮,一阵云雾青烟缭绕而来。“武汉若守不住,下一处遭殃的就是长沙。我的家就在长沙。”顾清明有感刘明翰话语中的酸楚,他尚且不知如何安慰,便听刘明翰犹犹豫豫似有所求,沉声叹道,“顾长官,若是军队转移至长沙附近,你又有机会进城,可否帮我带一份家书告知平安?”
刘明翰轻咬住香烟,双手从衣襟内侧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牛皮纸信封。信封破旧发黄,血迹斑斑。他双手执信,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双眸渐渐发红,仿若是被香烟熏呛。
“我帮你。”顾清明郑重其事地接过书信,不料刘明翰手中暗力死死不放,一点男儿热泪滚落在信封上。顾清明深谙刘明翰所思所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刘明翰豪赌一场,将希望压在顾清明肩上,却又唯恐生死难料。
“我一定帮你送到。”顾清明双掌稍移,握住刘明翰冰凉的指尖。他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信誓旦旦。“相信我,纵然我牺牲,你可别忘了,我还有个副官。”刘明翰不禁含泪一笑,这才指尖一松交托了信件。
顾清明仔细地收好刘明翰的家书,又将目光投向那已然冲破海平面凌空普照大地的一轮暖阳。顾清明满腹惆怅。身处这样一个朝不保夕动荡不安的年代,人人皆似飘零落花随水游荡,不知明日的因缘际会,也不知何时能团圆相聚。接连的炮火破坏电话电报,炸毁交通运输,将亲人之间所有牵牵连连的羁绊和缠缠绕绕的缘分一一斩断。
顾清明忽而没来由地恐惧,只怕再也见不到心底那个笑逐颜开的明小少爷。他抬眼凝视无边无际的万水千山,感到那就是重重叠叠的千难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