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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顾清明见明台莫名其妙地套近乎,不由想起家中时常有拜访献媚之流,心中更是有些不待见他。但又转念想着,父亲正在与明董事长攀谈,说不定日后顾明两家会有生意上的往来,基本的礼节还是必须的。

      顾清明收敛容色,紧皱的眉头终是松了。他淡淡回应道,“敝姓顾,名清明,字绍桓,金陵人氏。”他话音方落,忽而想起手腕上还覆着明台温热的手掌,便侧目示意,望明台能松手。

      明台是个机灵鬼,怎么会不懂那一瞥眸光是何意。他上海滩明小少爷偏偏就喜欢迎难而上,最好能叫石头缝里开出花,便厚着脸皮笑意更深。“敝人?字?金陵?”明台阴阳怪气地重复着,不由嘟囔道,“如今都反封建了,这么老古董,真少见。”

      顾清明由于家族与中央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从小便在政要大元的话音里耳濡目染。国民党大将之中多的是清末才子,或出生高干,皆是以字相称,白话相谈,顾清明虽在德国待了一年,却还是保有着这份民族情怀。

      顾清明不甚自然地挣开明台,稍稍抬眼。“明先生,可还有事?”

      “绍桓,绍桓,好听。”明台对顾清明的疏远视而不见,自说自话地憨笑道,“有事啊!当然有事!跑马场,百乐门,大光明,去哪儿?”明台向顾清明又是挑眉又是眨眼,以往追女孩子都没这么积极过。他语罢,便不着痕迹地将老旧的德国表送进西服口袋,又是得意一笑。

      明台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顾清明看来,说不出的古怪。而当他说出上海滩知名的三处娱乐场所后,“老古董”顾清明更是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但恰在这一瞬间,他忽而眸色一亮,眼波微动。“我的家仆在饭店门口守着,父亲绝不允许我踏出此地半步。”

      明台惊见顾清明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笑,如同狠狠打了一针肾上腺素,立刻高傲仰头,拍拍胸脯道,“别担心!你跟着我走!在上海哪儿有我明少爷办不成的事!”他直勾勾地凝望顾清明的墨色双眸,只感到自己心头的一叶扁舟双桨划呀划,湖面涟漪波光荡啊荡。

      ——

      正如顾清明所料,明小少爷确实没有特工般飞檐走壁的高超本事,不过是常来华懋饭店而知晓一条员工过道可通往隐蔽的后门。明台潇洒地将自家漆黑铮亮霸气十足的老爷车,缓缓开来,向等在巷口的顾清明一摆手。顾清明迅速上车,二人便扬长而去。

      “我们去哪儿?”明台驶离华懋饭店,便激动难耐地问道。他早就对每年如出一辙的生日会兴致缺缺,今年倒好,既认识了顾清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出逃,别提有多刺激了。

      顾清明见饭店门前的家仆皆未有察觉,这才转过身,笑意难掩,眸光闪烁,“去火车站!”他斩钉截铁,未有半点犹疑,只觉得自己离抗日前线,仅剩一步之遥。

      明台不禁啊了一声,险些将刹车当做油门来踩。“火车站?”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问了三遍,得到的都是顾清明一字一顿相同的答案。“你去火车站做什么?”明台神色一敛,沉声问道。“你该不会是犯罪分子,急急忙忙窜逃吧!”

      “开你的车,别废话。”顾清明心知父亲很快便会发现他已不在饭店,以其雷厉风行的处事,定会很快追来。顾清明压根没有在意明台探询的目光,他喉间哽咽,眼帘半垂,心头浮现起父亲的苍苍白发和满脸皱纹,一遍遍愧疚自责。从小私塾先生所教的“百行孝为先”朗朗上口,仍旧萦绕在耳畔。可他却最终选择站在大义一边,愧对了养育之恩。

      顾清明心头像是悬了一杆长尺,在任何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上,他都以此为鉴,做出无悔的判断。那便是——国破而家亡,国泰则民安。

      明台一边开车,一边侧目打量顾清明。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顾清明一双微红的眼中颤动着点点莹光。满目的忧郁沧桑,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明台望着顾清明侧颜的轮廓,心似被刨出一个窟窿,满满喜乐在一瞬间,全都空了。

      ——

      若论上海滩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单单是看那一处淞沪铁路火车站便一目了然。它南邻公共租界,北壤闸北华界。一侧是四川路虹口公园,侨民社区,排排红砖洋楼,绿意葱葱,另一侧是鸭灰色水泥矮楼,商务印书馆,工商企业和文教机构。小马路上黄包车肆意穿行,挑担背箩的跑单帮往来不绝。

      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明台威武伏地的黑色轿车如铁皮巨兽,被堵在离车站不远的街巷内,埋没在人头攒动的人潮中,一点点随人流挪动。顾清明心焦,扶在下颌的手指不断摩挲,眉头又微微皱起。不多时,两人便决定将车停靠路边,步行直奔火车站。

      顾清明自从下了飞机,行李皆被父亲扣住,如今是身无分文。不料他前半个钟头还相当不待见小开明台,这会儿却只能由他慷慨资助。顾清明买了十多分钟后发车前往郑州的车票,对他而言,只有先行北上再辗转前往战区。

      立于月台边,明台像个恪尽职守的警卫员,静静站在顾清明的身后,以免拥挤的人群擦肩碰撞。他怔怔地凝望顾清明的后脑勺,只见那整洁细软的发丝在头顶形成一个小小漩涡。明台极其幼稚地轻吹了一口气,漩涡便活动翻搅了起来,令小少爷不禁傻笑。

      顾清明以为是清风徐来,直听明台在身后偷乐,才回首冷漠地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明台笑意更浓,温热的气息有意无意地擦过顾清明的耳迹,他压低嗓音,仿佛在以软磨怀柔的策略逼供俘虏。“绍桓,没想到你我刚认识不久,你就要匆匆离开。说实话吧,你究竟坐火车要去哪儿?以后或有机会,我还能去找你!”

      顾清明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形成一道深邃的阴影。他轻叹一口气,薄唇微启之际,远处一阵隆隆轰鸣伴随着尖锐的鸣笛声,生生吞没了他的话语。滚滚热浪白烟袭来,冷峻强横的火车头自一片白茫中隐约而现,巨大的涡轮紧密相接滚动而至,一节节绿皮车厢如行军队伍奔赴而来。

      火车尚未停歇,迫不及待的人群便推推搡搡。待车厢门一开,众人便一窝蜂地涌去,各个使出浑身解数,瞬间将空旷的车厢塞得如沙丁鱼罐头满满当当。这些老百姓大多是为了省钱而买的无座票,只愿在长途中能霸占个安适的角落窝着。

      明台与顾清明皆是高门子弟,不免被这般阵仗一惊。幸而顾清明手中的是中等座票,不必急急忙忙上车。他眸光流转,抬眼已见天际擦黑,转身向明台告别,“今日不过一面之缘,但明少爷慷慨解囊出手相助,日后我顾清明定会结草衔环。”

      明台见顾清明双眸间的真诚厚意,有些不知所措又有点激动难耐,“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的去向吗?”明台依依不舍,心底竟有些酸酸。“一个通讯地址就好,电话,电报,住址,什么都好。你说报恩,我总要知道去哪儿找你吧。”

      顾清明淡淡一笑。他虽讨厌不务正业的世家公子,但尚能明辨一人的心肠好坏。他愿意牢记明台的帮助,却不愿与他结友深交。“家父与明董事长相识,车票花销可告知于他。”顾清明的话语如一把快刀,断了明台念头,也阻了他闯境。“国家危难,正是需要我们青年后辈报效之际,希望你也能为抗日出一份力。”

      明台眸色一颤,刚启唇欲言,不料身侧忽而幽幽响起一抹声如洪钟的嗓音。“好一句为抗日出力!你以为是出力吗!是血!是命!”明台与顾清明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惊觉月台上人流稀疏,顾静江携四五名高大健壮的家仆包围而来。

      一声火车鸣笛刺耳响起,涡轮缓缓启动。列车员握着门把探身大喊,“诶!还上不上车了!”顾清明将心一横,双拳紧握,一个箭步便要跳进车厢,不料两名黑衣家仆如同训练有素的擒拿兵,左右开弓,死死钳制住顾清明的双臂,使劲向地上一摁。

      顾清明好歹也是德国军校陆军学院毕业,两个家仆还不至于将他打垮。就在明小少爷大惊失色之时,顾清明如身姿矫健的猎豹,笔挺的长腿横扫两名家仆,反将其瞬间击垮在地。指节作响,铁拳袭去。

      不料顾静江执起楠木拄杖,狠狠向水泥地一声敲响。“想造反不成!”他一声怒吼,震耳欲聋。

      顾清明的拳风凌空停滞。他怔怔地听着车轮声循序渐进,节节车厢从眼前刷刷而过,最后只余一阵风烟拂面,吹动他额前及眉的碎发。

      “父亲,为什么?”顾清明松开家仆的衣襟,直直起身,双拳不断发颤,薄唇泛着苍白。“为什么你可以为政府贡献,为什么大姐可以参军,为什么我就不行!”顾清明的眼眶发红,黑眸里酝起泪光,但军人的守则却盘旋于心,字字警示,流泪是懦夫的行为。

      顾静江有口难言,对于效忠多年的国民政府,他越来越有些心灰意冷。今日与明镜的几句相谈,也正是有此感慨。但这些话如何解释得清,正值外敌来犯风声鹤唳之际,一只半句的言论失当,便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是,大女儿顾琴韵已是陆军团长,自己也受中央器重。可这两层皮恰恰是顾家无法抽身的致命原因。

      顾静江唯一所求,无非是要保住尚且置身之外的顾清明,仅此而已。他唇角弯下,容色悲苦,瞬间仿若又苍老几分,轻声细语启唇,却是沉重压迫之言。“难道你就不能体谅,一个父亲的心。”

      顾清明心房上的天平,摇摆不定。仅仅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堵上了他一切的反驳。顾静江见顾清明缓缓垂首,这才抬了抬手,示意家仆将少爷送出火车站。

      明台见顾清明消瘦到令人心疼的背影,全身满是不散的阴郁寒气。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台,明台这才略有尴尬地望向顾静江,“顾——顾伯父,那个——对不起啊。”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堂堂上海滩明小少爷除了在自家大哥面前,还是头一次对外人露出怯色。

      顾静江摆了摆手,转身而去。老态龙钟的身影完全不似一个政商两界叱咤风云的元老,更像是个孤独无助离愁别绪的老父亲。

      当天晚上,顾家驾车驶向虹桥机场准备搭机飞回南京,然而夜幕降临,天色漆黑,机场外竟拉起戒备森严的警戒线。严阵以待制服笔挺的保安队却足有一个连的兵力,堆叠而起的沙包,拉起人高的铁丝网,这般场面对于老辣的顾静江而言十分熟悉。

      顾家前去询问,却被告知今夜封锁机场,航线全部取消,再无其他只言片语。顾静江只得原路折返回到顾家在上海的別馆休息。面对空无一人寂静空旷的马路,他握住拄杖的手不由一紧,低声叹道,“机场恐有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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