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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海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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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果很累。
他坐了几小时的飞机,又倒了几小时的火车,好容易到达目的地,却找不到传说中的青年旅社。
他打了八通电话,按指示到处找方向。接电话的男孩子声音年轻,讲话有口音,听上去不像是汉族。他顺着他的讲解走,走了半天才绕上正途。然后他就看见站在路口接他的人。那个人瘦瘦的手长脚长,站在逆光里和周遭的景色融合,天衣无缝。
林果个子很高,和他站对面还能挡住阳光的人很少。
那个人把他手上的旅行包接过去,扛起来,沉默地看着他。
林果没反应过来。
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那个从他生命里好像气泡一样消散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眼前,等着他,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行李,好像是来接他回家一样。
眼前“轰”地炸开一道光。三年的日子、在这个瞬间、白花花地、笔直地冲进林果的脑海,瞬间分裂了他的神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干燥,不高亢也不哆嗦:
“… …吴凡?”
叫吴凡的男人“恩”了一声,轻声说:“你来啦。走吧。”
然后他扭过头,大步走在前面。
他说话的语速、走路的背影、头发的长度,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他走得一点也不快,腿还是那么长。
林果忽然伸手,抓住吴凡的手臂。
那是一个拒绝的姿势。接下来他想做的事,应该是把自己的包要回来,扛上,转身离开。
但是吴凡忽然翻手,握住林果的手腕子。
林果的目光停在吴凡手背上。
吴凡的手也和三年前一模一样,是骨感的、苍白的皮肤上青绿色的血管跳起来,形成一种性感的样子。
性感、又顽强。
吴凡此刻正抬起目光,打量林果的脸,神情认真,有点遥远。
然后他用一种恳切的语气说:“走吧。你不累吗?”
吴凡手腕上套着一串黑色珠子。那是一串20块钱在地摊上买来的手链,曾经是一对儿,黑的在吴凡那儿,白的在林果这儿。
当然,林果已经把它收了。吴凡消失之后,他等了半年,杳无音信,就把那些东西都收了。
他默默地转动手腕,吴凡放开抓着他的手。
然后他听见林果说:“行。走吧。”
吴凡松了口气。他并不知道,语气平静的林果此刻四肢麻痹,天人交战,心里正闪过无数念头:
“你跟着他干什么?!转身走啊。”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这三年,是怎么样。”
“知道又如何?谁也不能回到19岁。”
“没什么可怕,不过就是找个旅社、住两天,吴凡的地盘又不是结界。”
所有念头在他心里打成一个结,他拼了命去解,但是徒劳。那个结是一个死扣,丝丝缕缕都是用一个名字织成的。那个名字是:吴凡。
三年时间、1095个日日夜夜。说起来林果觉得气馁,“吴凡”这两个字,他始终没能忘了。
自打吴凡从他生活里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吴凡每天都出现在他的脑海。
他走在路上,总觉得吴凡走在旁边;他看电视,总觉得吴凡坐在沙发上喝水;他上班出门,总会跟吴凡说再见;他半夜苏醒,迷糊着也习惯去给吴凡拉被子。他觉得这样很荒唐,无数次跟在虚无中朝他微笑的吴凡说:“吴凡,你走吧,别在我眼前晃了,我烦你了真的。你老这么在我眼前晃,让我十分瞧不起我自己。”
想象中的吴凡就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平和地瞅着他的脸,目光遥远又亲近,神情冷骏又温情。
他总以为,他和吴凡很熟,特别熟,熟到可以理解他曼妙眼睛里传递出的情话。他冷骏的时候一定是在害羞,他温情的时候一定是充满愉快。
只要吴凡那样看他,他就会快活,把明亮的眼睛眯缝起来,不要脸地对着吴凡甜笑。
那时候他不懂,那种时刻都愿意凑在一起的心情,是不是爱。他知道吴凡给予过他什么,他也知道吴凡霸占了他什么。但那个人是吴凡,因为他年轻美貌,因为他温柔稳重,因为他耐心专注,或者什么都不为,就仅仅因为他是吴凡… …林果心里明白,他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奉献到一场梦里去的。
梦从头到尾都是甜的。所以醒来之后的世界特别破碎,破碎到没有办法再度入梦。
就在这个困顿的时候,他听见吴凡说:“林果,左岸欢迎你。”
他抬头,看见一条布满小卖部的陋巷,然后看见青年旅社漂亮的院子。院门口有一面土墙,塌了一半,被繁华地涂了鸦,画的是藏庙常见的莲花,还有一些抽象的、好像繁星一样的背景,一色藏红。墙头上写着招牌:
青海湖左岸国际青年旅社。
他有点惊讶,问吴凡说:“这是… …你的店?”
吴凡点头:“没错。你不知道吗。”
林果皱了皱眉,心说我上哪儿知道去。你消失得那么干净,跟太阳下晒干蒸发的水珠似的,现在忽然在天涯海角出现… …我上哪儿知道去?
他不吭声,吴凡就不说话,默默带他去拿钥匙。
青年旅社的前台在小酒吧里,酒吧中间有一台巨大的黑色玄铁炉子。炉子方正,炉门上雕着菩提花纹。上头放着两把铁壶。
林果伸手摸摸烟囱,冷的。吴凡说:“晚上才生炉子,如果冷得受不了的话。”
钥匙用红色棉线吊着,棉线上拴着一块小木牌,用中文写着:101号大炕。翻过来看,是藏文,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这是一把完全陌生的钥匙,跟他们曾经使用过的任何一把,都毫无相似之处。
吴凡像叮嘱游客一样地叮嘱他:“慢点走路,不要急着说话。这里海拔高,可能有高原反应。”
林果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院子。
走到院中间时吴凡指给他淋浴房。那是院子西北角的一间小砖屋。指给他看之后吴凡犹豫片刻,仍然说:“如果你晚上害怕,就喊我。”
林果乐了。
难为吴凡还替他记得那么幼稚的时光。那时候他怕鬼怕得厉害,夜里不敢一个人洗澡。他觉得浴室到处都是冤魂,用热气一蒸就会现形。他觉得那些冤魂现形后会围观他的裸体,嘻嘻哈哈地嘲笑。想到那个情景,他就害怕。
只有吴凡不笑他,会耐心陪着他。
虽然有时他会说:“你这样不行。世界上没有鬼。不可以耽误我的时间、做这样无聊的事。”
但是他一边说,一边还是等在浴室门口,守着。
此时此刻的吴凡,跟那时的吴凡一样,眼睛里有光。
林果扯一下嘴角,笑笑不说话。
然后他们走到门口,林果用铁钥匙把门捅开,接过行李说:“行了。谢谢。”
那个“谢谢”代表客气和告别。吴凡张了张口,终于没说什么。
然后他转身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林果想,他果然是到了高原,他觉得喘不上气。
青海湖是安静的。这里远离都市,听不见乱哄哄的人声鼎沸。
房间里就更安静。
安静得让林果听见自己嘈杂又持久的耳鸣。飞机倒火车再转汽车之后,他脑袋里嗡嗡地响,响声伴随着急促的心跳呼吸一起轰鸣,让他觉得世界是静止的。
他在炕沿上坐下。面对着一只放电视机的木头柜子,柜子是大红色,好像乡下娶媳妇用的那种锃光瓦亮的红。柜门上用荧光蓝和宝石绿勾勒着图案,看上去像是孔雀的羽毛,也像是凤凰腾起的祥云。
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忽然需要远离,就随手在旅游杂志上圈了个地点。他既不知道这里海拔多高,也不知道这儿的人吃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曾经是怕鬼的。怕那些从蒸汽的白烟里幻化出来、对着他嘲笑的灵魂。直到他真的从人类的脸上看到了那些表情、听见了那些嘲笑之后,他忽然明白,鬼没有什么可怕,他们不过是人类的影子。
而人类又是谁呢,他们就站在你周围,在明亮的阳光底下,吃饭行走,和你的父母、兄妹、爱人都没有区别。
爱人,这个忽然蹦出脑海的词和吴凡的脸硬生生地重叠了,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生铁锤子骤然砸了一下。
他坐了一会儿,耳朵里响声渐渐平息,觉得又安静又无聊。
看看手表,是晚上接近八点,外面的天还亮得不行。他这才感受到高纬度的高原,它的天空是日不落的。
他于是站起来,走出去。
院子里没人,他经过小酒吧,从窗户看进去,有个看店的男孩,最多不过十七、八,跑出来问他需要什么。
林果什么也不需要,他猜小少年就是在电话里给他指路的孩子,看模样是维族人。
他问人家家在哪,小孩说星星峡。这个地名听起来很浪漫。
小少年热心地告诉他,吴凡的牦牛下班了,他去接它,很快回来。
林果漫无目的地走出荒芜的小巷,并不关心吴凡在做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蔚蓝的青海湖。
很大、很平静、很远又很漫长,环湖一周,是丰美的水草。
他穿过马路,踏上草场,朝着一块竖在湖畔、隐约可见的石碑走过去。
石碑顶上摆着山羊头骨,骷髅很巨大,压着风中凌乱的哈达,一色雪白。林果看到石头上用金色笔迹写上去的字:青海湖。
汉字的旁边也有藏语。
是谁发明了这些凌乱又充满诗意的符号?谁能证明这些符号代表着美丽的语言。那是人类文明的载体,传达着人和人之间最深切的感情。
是的,人总是和另外的人产生深切的感情,深到无法自拔,然后感到切肤之痛。
就算那种切肤之痛可以证明感情的存在,那也实在是太疼了。
他搓了把脸,背着夕阳,沿着湖边行走。
湖水远看安详,走近了也有仿似海浪般一波一波冲上浅滩的水花。它们自然而然地弄湿了林果的帆布鞋,顺带着浸透他的裤脚。
他低头看看,看见被水冲刷到滩涂上的水鸟尸体,已经发干,残留羽毛。再抬头就看见湖中央有两只水鸟盘桓,低吟浅唱,正在斜风夕阳里双宿双栖。
情缘是鸟,人愿以身饲鸟。这句佛经故事里的话跳出来,在这一分钟给他洗了洗脑。让他忽然难受,觉得嗓子抽紧了。
这是不应该的,在滚过了三年时光之后,那些荒芜的旧记忆,他早已不记得。夕阳下的湖面那样蔚蓝而深沉,就好像他脑海里吴凡的眼睛。直到今天他重新看见吴凡,才忽然恍惚,不知道那个银海般的印象,究竟是吴凡,还是他自己的青春。
岸边有马出租。林果挑了一匹黑色的,没装鞍鞯,就那么裸骑着信马由疆。
他从小生活优越,5岁就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匹小马驹。如果让他闭上眼睛想想,他会觉得童年是闪着金光的,那些金色的光芒一直闪耀到他成人,闪耀到他19岁的那个时候。假如他不太倔强、知天认命,其实他接下来的生活仍然可以继续光明灿烂,没有暗夜,就好像美丽的六月夏天,和六月夏天里蔚蓝而宽广的大海。
“夏天的大海是女朋友。”
这是吴凡说过的情话。是他说过的众多情话当中跟林果最没关系的一句。就算他们俩是情侣,林果也绝不是吴凡的“女朋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果总觉得,这是吴凡说过的情话当中,最浪漫的一句。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俩在大连,光着脚在湿漉漉的沙子里走来走去。林果喜欢站在海边等日出,等日出的时候他是安静的,可以长久地一动不动。而吴凡就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显得活泼,喜欢用脚把沙子踢起来,一下一下地,往林果的小腿上洒,把他的脚埋起来。
林果那时候懒得搭理吴凡,在清晨的湿润和深沉的海洋面前,他觉得岁月安稳,现世悠长,心里塌实得不像话。假如他在那个时候就知道,塌实只是为了给日后的混乱做一个铺垫,他会认真记住吴凡当时的样子。在那么一个没有睡醒的清晨里,用鸡窝发型表达愤怒的吴凡看上去狼狈,在乱七八糟中亭亭玉立着。
那是林果认得的吴凡。吴凡站在海边的一道身影,凌厉地在他的青春里划过一道痕,不深,但是透着血红。
青海湖让林果想起大海。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这一次出逃,躲的是公司官司。在出逃的心情下他忘了大海,只想去一个跟他本人毫无关联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躲几天,也不知道那些关于他罪过的流言要继续闹多久。他只知道,那是他放弃了家族产业,从毕业就开始效力的公司。那里有和他一起加班、熬夜、做项目、赶deadline的兄弟姐妹。那里有爱慕他的姑娘,是那么漂亮的一个人。还有平易近人的总经理,还有呵护他的师傅。这一切在他周围拉起了温情漠漠的面纱,让他始终感到岁月温暖,生活幸福。但是有多迅速呢?一夜之间吧。这所有的表象被无情撕开,洪流奔腾在他眼前,需要他顶住迎头而来的风雨雷电。然而很可笑的,一直到此刻,他想到隔壁桌同事的调侃,想到顶头上司和他加班后在夜色阑珊中的告别,他仍然觉得,那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美好并且真实。
真实得好像吴凡的体温。
吴凡的体温始终比他低一点点,冬天隔着衣服不觉得,夏天抱在一起睡觉很舒服。他觉得抱着吴凡比睡凉席还凉快,所以始终缠在人家身上不下来。吴凡永远是仰面朝天睡得深沉,每每醒来才发现出了一身的汗。
吴凡不着急。夏天里如果林果睡出那么一身汗,苏醒之后一定要打人。最不济也要发脾气,买一部新的冷气机回家。
但是吴凡从不为这些发脾气。
就好像平静的青海湖。
林果沿着湖边遛马,远远地看见吴凡。
他知道自己不会认错。虽然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穿越了,无论时间上还是空间上,他都一定是穿越了,不然不可能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还能看见山和海,以及海边仍然年轻的那个吴凡。
他拉缰绳停住马,没有掉头走开。
他看见吴凡牵着一头雪白的巨型牦牛。
远远地看过去,吴凡的背影很瘦。他在岸边套上长筒水靴,然后牵了他的牛,走进湖水。牛很倔强,并不想下水洗澡,用力地往反方向拽他。吴凡不理会,缓慢而顽强地往湖中心走,任凭那些湖水淹没他的水靴、慢慢涨到腰际。然后他吆喝那头巨大而沉重的神兽,让它自己泡到水里去洗干净。
神兽怎么肯,不开心地骤然摇头,把吴凡拽了一个趔趄,直直地跪进水面。
林果记忆中的吴凡不太擅长游泳。以前无论怎么叫他下水他都懒得。那个态度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八百万。
然后林果就看见,吴凡站起来,认命地拎了水桶往牦牛身上冲刷,用耐心的态度。
所以他换水靴是图什么呢?横竖全身都要湿透才行。
林果在那里看了很久,久到觉得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盐味儿。然后他眨眨眼睛,看见吴凡拖着脚步从湖里出来,忽然扭头朝他的方向张望。
他一阵心慌,掉转马头跑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里有点凄凉。他刚刚看到的吴凡,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吴凡。
他不再是个小孩,已经脱离多愁善感的心绪。他知道自己有诸多变化,或者不如以前那么光明善良。但是这些都不曾让他伤怀,他更多地觉得那是一种生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及腰的湖水里的吴凡,看上去让他难受。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叫他:
“果果!”
是吴凡。这个称呼曾经是吴凡专有的。有三年时间没人再这样叫过林果,他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还叫过这个名字。
他扯住缰绳,回头看。
骑马跑来的吴凡在夕阳里面目模糊。他速度很快,在林果的眼前打横停下,漂亮的马鬃和柔顺的马尾在晚风里颤抖。
林果扯起嘴角笑了笑,吴凡柔软凌乱的头发在夕阳里形成一种高级的巧克力颜色,眼睛仿佛湖水般蔚蓝深沉,这让他看起来,又有点像当初那个吴凡了。
林果看着他不说话,那意思是问:“所以呢?你要什么?”
吴凡说:“… …你去哪?要不要一起?”
林果说:“咱们遛个马吧。绕东岸转一圈,谁先回来谁请吃饭。”
吴凡犹豫了一下,被林果打断了:
“得了,别婆婆妈妈的。”
然后他一驳马头,用力夹了一下马腹,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并没有听见吴凡的提醒:“别这么跑!危险… …”
林果只想快点离开吴凡。
吴凡的脸长得太过精致,连高原上闪瞎人眼的日光也没把他晒黑。他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干净的,又干净又高级。
以前,林果的手机锁屏是一张吴凡的照片,高糊,隐约能看见面目轮廓。别人问他这是谁,他总是开玩笑说:上帝。这是耶酥本人。
他没骗人。吴凡是他的信仰。一个他渴望和尊重的榜样。他向往能够变成的样子。
他用了三年时间打碎这个偶像,用等待他消息的彷徨无措,用猜测他归期的遥遥无期,用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能入睡的漫漫长夜,用担忧他生死安危的恐惧不安。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他终于死心,决定否定自己最初的信念,承认青春荒唐,承认物是人非,承认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吴凡的消息都是真的,承认吴凡的生活已经脱离了他的生活,承认吴凡已经和别人结婚、而那个姑娘他也认识。
无数次他夜里做梦,梦见吴凡,能哭醒过来,在他已经断了念想之后,在他已经绝望之后。
所以吴凡,你现在的忽然出现,究竟是命运捉弄,还是我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是可怕的。
林果站在凌晨的寒风里,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走在去公司的路上,还迷路了。
他不过是从住处去公司,这条路他天天走特别熟,熟到路边有几棵树他都倒背如流,可是不知道怎么他就迷路了。
是个冬天,刮北风,他冻得直哆嗦。就在这么一个狼狈的时刻,他看见自己的主管经理迎面走来。他赶快朝他挥手,叫他带自己去公司。谁知道主管经理的目光茫然飘过他的脸,径直经过了他。
他奇怪了,怎么经理今天这么冷淡。然后他看见更多人走来,有他隔壁桌的小白,喜欢他的姑娘晶晶,经理秘书Sophie还有销售部的杨光。他们一个一个地迎面而来,用冷漠的表情对付他的笑脸,然后从他的左右擦身而过,带起冰冷的风。
他慌了,伸手去抓晶晶。白皮肤的女孩厌恶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腕,嫌弃地甩开他的手。
他开口叫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晶晶说:“杨光快走,这条路上不干净。我觉得有脏东西缠住我的手。”
所有人都消失了。剩下林果愣在那里,如坠冰窟。他变成了什么东西?魂魄吗?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自己。
所以他晒不到太阳吗?这样一个白花花的日头底下,他却只感到寒冷。
他心里着急,想回家。但是原地转了一圈,他看见每条分岔路都长得一样。他不知道家的方向。
嗓子发干,心里发紧,手心里出不来汗。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是要哭的,他最爱哭了,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不掉眼泪?
但是一转头,他看见街角站着个人。
那个人高高的手长脚长,柔软的头发在阳光里形成一种高级的巧克力颜色。
他正充满期待地看着林果,目光闪着水雾,手里抖开一件厚实的长风衣,看起来特别暖和。
是吴凡呀。
他就知道吴凡是看得见他的!
就在他朝吴凡扑过去的时候,吴凡的目光忽然越过他,笑起来。
林果一愣。吴凡走上来,笔直穿过他的身体,仿佛他只是一道透光的影子。
他惊悸地回头,看见吴凡举起手里的风衣,温柔地披在一个长发姑娘的背上。
姑娘伸手搂住吴凡的腰,露出来的手上没有皮肉,是森森的五根白骨。
然后她回过头,目光炯炯地盯林果瞧,对他报以诡异的微笑。
林果失声大喊,听不见自己喊了什么,应该是喊吴凡。
然后他就听见宇宙之外有一个声音飘来,在叫他:
“果果!果果!快醒醒!”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睁开眼睛。
是个梦。
把他从梦里叫醒的人,是吴凡。
他睡在一张方正的炕上,吴凡坐在炕沿,忧心忡忡地看他,长长的手在拍他的脸。
看见他把眼睛睁开,吴凡好像松了口气。
林果看了他一会儿,坐起来。
他发现自己睡在小酒吧里。
原来,小酒吧的角落里还有一张炕,很硬,不长也不短。
落地窗外夜色深沉,世界宁静得可怕,宁静得他几乎可以听见吴凡的心跳。他不知道是半夜还是凌晨,想问,又懒得开口。
吴凡站起来,从炉子上拎来铁壶,另一只手抄起个瓷碗,递给林果。
他把壶里腾着热气的饮料往碗里倒,解释说:“酥油奶茶。你一口气把它喝了,血气就会上来。你高原反映,摔马了,还好没摔伤。”
林果举起碗来喝了一口,默默地咧嘴。奶茶闻起来非常香,胜过他喝过的最高级的麦乳精。但是它是咸的,而且放了很多盐。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和坏包裹了他的舌头,还顺道烫了他的嗓子。
吴凡只是催他:“快点,良药苦口。”
他说话的口吻和三年前一样,低沉耐心,不带感情。以前的林果,总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人的语气。
看着他听话地灌奶茶,吴凡又说:“果果,你梦见什么,喊得那么慌。”
林果舔舔嘴唇,把空碗放到桌上,简单地回答说:“梦见鬼。”
他说话的口吻很软,但是动作利索地爬起来,对吴凡说:“麻烦你啦。我回去了。”
吴凡仓促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林果没动也没说话。
吴凡把手松开。
林果推门往外走,知道吴凡还站在原地。他想了想,终于开口说:“吴凡,今天晚了。明天吧… …明天找个时间,我们聊个天。我们很久没聊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