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叶南姜

21、第二十一章

　　江南梁家，江北林家，是南方商业里头的翘楚。前者白手起家，与混迹于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颇有些交情，称霸江南一方，无人敢得罪。后者则是乾隆时就传遍江北江南这一代的贡商，老太太还曾见过西太后，赏了好些小玩意。女儿林敏之嫁入了景州顾家，前些年病逝了，其孙林靖涵，也就是少清的表哥，是北方某军阀手下的将士，颇受上头人的重视，林家家大业大，手艺又流芳百世，字号被多少人熟识，也并无有人敢与之较量。
　　江南江北，梁家林家各占鳌头，互不侵犯。
　　林敏之去世后，林家也曾派人来接过少清，顾秋生却是不允，只道敏之去了，如今身边唯有这么一个念想，断不可夺了去。林家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只见顾秋生涕泪横流，满目哀戚，又念及少清尚小，仍需父亲陪伴，便也就罢了。
　　却不想半年后二姨娘摇身成了顾家主母，少清多年来在芜秋院如飘零落叶般无依无靠，又不知为何体弱多病了起来，并不受顾家人的待见。这万贯家产，也留给了庶子顾少洹，并无要留给少清的意思。当初顾家有难，林家毅然决然出手相助，林敏之待顾秋生更是情深意重，艰难险阻，一路都扶持着他走了过来。如今这般，也得亏是江北林家不知情，若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定是饶不过顾家的。
　　十五元宵过后，数年未曾与顾家有过音信的林家突然登门造访，金氏被唬得连忙装起病来，声称不见客。四姨娘只好赔着笑脸迎着，又暗暗叫人去请芜秋院的三少爷。来者是少清幼时在林家的乳母，还有位年轻些的，是林家的孙媳妇，也就是少清的表嫂嫂，名字唤作陶曼路的。因大方能干，家中要操劳的事情繁多，她便理所应当的成了林家当家的，性子有随和亲近，比她年纪小的下人们，便唤她一声曼姐，她乐得听，并不介意。少清不过幼时常去江北拜望一下外祖母，最后一次见到表哥静涵也是在七岁时，那时静涵也不过才十六岁，并未娶亲，因此少清对这位表嫂嫂并不认得。
　　跟着来得还有林敏之的长兄，随行的一些下人。江北到江南有水路要走，皆都是要人照料着的。唯有一位姑娘，穿着淡青色的烟罗衫，下身是雪青色的薄纱裤，生得柔弱，看着也实诚，年纪瞧起来也不过和念君一般大，紧抿着嘴低顺着眉眼紧跟在陶曼路身后，两手不安分地攥紧了衣裳，时不时朝后面张望着，见曼路走远了，又加快些脚步紧赶上。
　　曼路未曾见过少清，坐在堂内等待自然有些焦灼不安，但仍是端着笑，与四姨娘拉着话，并不表现出来。陶云蓁并不敢坐，只站在姐姐身后，静静听着长辈们的谈话，时不时地扬头浅浅一笑，并不参与进来。四姨娘觉得她生得虽平淡，模样不出众，可性子温和，瞧上去也是个面善的，行为举止也很是得体。原先是以为这是少清的表姊妹，问了才知，这跟在曼路身后的，竟是她的妹妹，名字唤作陶云蓁，今年和念君一般大，未曾读过书，也不识得几个字，性子却是极好的，从不娇蛮任性，多少人来提亲，陶家都未曾答应。
　　四姨娘听着与念君一般大，对云蓁言语间更是柔和了些，只是觉得年纪尚小，谈及婚事，未免太早了些。
　　恰时少清跟着素问走了来，少清几年未见外祖家的亲人，这些年无母亲陪伴，自然是思念得紧，见到林家终于来派人看望自己，既是怨恨又有感动，心中五味杂陈，看见舅舅时，不免红了眼眶，想好的满腹的话，一句却也说不出。
　　又听闻疼爱自己的祖母也已经驾鹤西去了，更是如晴天霹雳般打在他的心头，听罢只黯然神伤，失落不已。幸而祖父如今人倒还精神，只是江北到江南路途遥远，他一个老人家，禁不起颠簸，这才没有跟着来。可心中仍是惦念他的紧，常念叨着要接少清回来看看。
　　曼路见少清与靖涵模样有些相似，不由得也想起在外的丈夫来。少清忽而瞥见一个妇人正怔然看着自己，疑惑地看了身后的舅舅一眼。曼路这才反应过来，盈盈浅笑着走过去道：“少清，我是你靖涵大哥的媳妇，你应该是唤作嫂嫂的。”
　　少清恍然哦了一声，笑道：“竟未想多年不见，靖涵大哥也成家了，嫂嫂，初次见面，我若是无礼了些，还请你多担待才好。”
　　云蓁只是躲在曼路身后，悄然朝少清看了一眼，少清早已注意到了这位妹妹，因见她有些拘谨，便也不再问候，免得惹女孩子尴尬。未想曼路将云蓁拉出来，从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笑着朝大家道：“这是我娘家的亲妹子，平时父母娇惯着，也不懂规矩。”，说罢，便拍拍云蓁的肩，催她道：“阿蓁，快喊你少清哥哥！”
　　云蓁微带着怨气看了曼路一眼，见到少清时面上不觉泛起了红潮，出了一手的冷汗，怯怯唤道：“少清哥好。”
　　少清听是蓁字，不由问道：“那蓁字可是《诗经》里头的其叶蓁蓁？正巧着呢，我们家有位叫做采薇的，《诗经》里也正有她的名字。”
　　云蓁未曾读过书，听得只是云里雾里，疑惑地朝曼路看了一眼。不知所措。曼路扯了扯云蓁的衣裳，尴尬笑道：“少清，我们云蓁未曾读过什么些书，这蓁字啊，不过是随便请个先生取得，并无多大的意思。”
　　话正说着呢，却听丫鬟进来报道：二少奶奶和四小姐到了。”
　　江南梁家的名头，林家也有所耳闻，因听是二少奶奶是江南梁家的女儿，不免都心生好奇，皆都起身张望着。采薇今日着了件紫薇色对襟上衫，穿着胭脂色染有落英缤纷得半身裙，头发用碧玉簪绾起，一只手腕上戴着玛瑙银圆镯，另一只则戴着顾家祖传的羊脂玉镯，身上有淡淡紫薇花熏香，微带着稚气的面庞已出落成半分成熟端庄的模样。而念君刚从学校回来，一身蓝衣学生装，穿着父亲从上海买给她的黑皮鞋，梳着两条麻花辫，挽着采薇一边说笑着走来。
　　云蓁见到，不免心生黯然。这江南的女儿家果然都生得标致，身上又有股书卷气，叫人好生羡慕。她不禁自卑地看了少清一眼，只觉得配不上，随即低下了头，又站到了曼路身后。
　　采薇盈盈浅笑着走来，松开念君的手，照着少清的辈分，跟着四姨娘一一唤了长辈们的尊称。念君早已是扑到了四姨娘的怀里撒娇去了，四姨娘笑道：“我这个女儿素来是宠坏了，虽年纪瞧着与云蓁一般大，可不见得和她一般懂事呢。”
　　那林家的乳母上下打量了一番采薇，讶异道：“我瞧着这二少奶奶很是面熟，不知可曾去过江北没有？”
　　采薇淡淡一笑，还未回答，却听四姨娘接过话道：“她自小生在江南，幼时被人抱了去，八岁时梁家才找了回来，只听说回来后大病了一场，从前的事皆都忘了。”
　　少清轻笑，看向采薇，看似随意地问道：“是这样么？”
　　采薇目光似有躲闪，尴尬地应了声。那曼初叹了一声道：“也是可怜了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被人拐了去？那小时候，定是吃了不少苦。”
　　四姨娘拉过采薇，疼爱地看道：“好在咱们少洹待你还好，若是遇上大少爷那样的，免不了还要委屈呢。”
　　却见杜茗月挺着肚子走来，因在孕中，所以发福的厉害，脸肿地几乎认不出。却依旧花枝招展地打扮着，不肯错过一丁点风头。她哟了一声，不顾堂内人的脸色，由丫鬟扶着走到四姨娘跟前，轻瞥了采薇一眼，淡淡扬了扬眉，装作云淡风轻般轻笑道：“我受什么委屈？我若是委屈，那弟妹昨日挨得少洹那一巴掌，岂不是要去寻死觅活了？”
　　念君拧眉不悦道：“嫂嫂，二嫂嫂和二哥好着呢，您可别当着外人的面搁这瞎搅和！”
　　杜茗月冷呵一声，坐了下来道：“我倒是不愿多管闲事的，谁让有人嘴碎呢？”
　　四姨娘的脸色已难看至极，又有外人在此，只好强忍着不发作。念君却是憋不住，两条麻花辫一甩，起身冷笑着嘲讽道：“如今你怀着大哥的骨肉，谁也不好说你什么。只是将来若是生出个小姐，不知你还有几日的风光？”
　　杜茗月气得脸色煞白，一拍桌子扶着腰撒泼道：“小姐怎么了？我这好歹也是顾家长孙，哪像你这个庶出般？”
　　这林家的人也是看傻了眼，又见少清身上有药香气，面色瞧上去便知是病弱之人，不免心生疑虑，出口打断道：“他四姨娘，我们少清这些年在顾家，可有人照顾不曾？”
　　四姨娘先是拉过念君，暗自揪了她一把，面上依旧不改色地端着笑道：“有的有的，老爷虽时常外出谈生意，顾不到家里，却难得地念着这个儿子呢！”说罢，又朝念君使了个眼色，佯装问念君道：“是吧？”
　　念君早已替三哥打抱不平，这句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索性坑着头不吱声了。
　　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沉闷冷寂，那林敏之的兄长吸了口气，耐着心中的怒火问道：“那还念过书没有？”
　　少清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身子不好，父亲放心不下，不曾读过书了。”
　　“我就说！凭她一个二姨娘的儿子怎么就能娶得上江南梁家的大小姐？原是竟是将我们少清撇了去，来讨新夫人欢心了！”林道之气得青筋暴起，大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抖三抖，顾家的人皆都屏声敛气，不敢说话，心中暗自慌张着。四姨娘也是没了对策，一时不知如何相劝。
　　林家人早已不悦地站起，曼初拉过少清，站在他跟前朝四姨娘道：“他四姨娘，咱们把话说在前头，此番来我们原是要接少清过去小住几日的，如今看来也不必再回顾家了！只可惜了这孩子这样多年，平白受了这样多的委屈，只怕来得晚些折腾没了，咱们还要不到人了呢！”
　　林道之气得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指着堂内忠义礼信的匾额数落道：“若不是林家扶持着顾家走到今天，他顾秋生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过？敏之含辛茹苦地抚育少清长大，不是让你们顾家来糟践的！”
　　四姨娘只觉得这事来得委屈，拿帕子拭泪道：“顾家纵然有不是，可少清毕竟是顾家嫡子，你们若是要带他回江北，我自然是没二话的，只是这个家如今还是老爷做主不是？我一个姨娘，能说得上什么话呢！”
　　堂内已轰然闹成一片，林家强拉着少清离去，四姨娘自然不敢，忙叫人过来拦住。杜茗匆乱中不慎跌倒，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丫鬟撞得，坐在地上疼得哭天喊地的，采薇连忙叫秀秀过去请医生，自个儿又在这边劝着四姨娘。
　　却见少清兀自朝她看了一眼，眸中多有不忍。他忽而朝她一笑，扬起的嘴角分外无奈。采薇还未问他话，却他转身冷然挣开林家人的手，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咬着嘴唇并未思量，单纯明亮的眸中瞬间盈满厌弃，蹙着眉看向他们道：“顾家待我很好，我并不愿回江北去，还请你们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