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叶南姜

16、第十六章

　　新年头，旧年尾，一年三百六十五，图得清闲地也不过就这么几天。今个儿是大年三十，大雪从昨日就开始纷纷扬扬的下，有句古话道，瑞雪兆丰年，可见是个好兆头。

　　顾家上上下下自腊月二十四小年就开始忙起，扫尘杀猪备年菜，写对联挂灯笼红红火火讨吉利，打发着灶王爷请着菩萨，每晚用膳前皆要去小祠堂祭祖，点上几炷香，再烧些纸钱，由念君这些孩子唤祖宗们回来团圆。

　　大门已挂上两盏红锦灯笼，门上贴着门神画，里头自然都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下人们这几日将窗户门框墙角这些细致的地方皆都打扫过了，祖宗的魂要来家里团圆，自然不能怠慢了去。点在祠堂里的香火这几日都未熄，各院也都贴起了对联。因要提前准备着年饭，这几日走哪都能闻见着香。

　　少洹自是不用再去上班，工人们也都放了假，他自二十八那日就未在出过顾家的门，只在家里歇着，偶尔陪采薇念些书，看着她写字。

　　这院上的对联也是他们二人写得，上联是“春风春雨春 色”，下联是“新年新岁新景”，虽是抄来的，可上联下联皆是他们二人亲自提笔所写，字迹并不相同，来往的下人们见着了，也都暗暗议论着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情意深，哪里像外界传得那般冷淡疏离，这分明是如胶似漆了。

　　清晨采薇起来时，少洹尚还在熟睡中。难得少洹贪睡会，采薇也不敢惊扰，蹑手蹑脚地披了件衣裳，推开门去，站在青石阶上独自望着连绵的大雪出神。那雪下得温柔缠绵，稀稀落落的，迎风飘舞，寒风凛冽，吹乱了梁采薇的发丝，她仍是立在雪中，望着顾家一处处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不语。

　　离院子不远处的莲心亭，八角的顶已被雪覆盖，唯有柱子还能瞧出是朱红色，池水并无冰冻，残莲在水中飘着，雪花落入水中，倏地就没了身影，梁采薇侧目望去，竟见那亭子里坐着一个瞧上去看似病弱的身影。

　　采薇正欲唤他一声少清，眼睛却忽而被人蒙住，那人从身后抱紧了自己，下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似是没睡醒般，微闭着双眼，嘴里嘟囔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采薇听了好久才约莫猜了出来，顾少洹是对她说，采薇，我心悦你。

　　采薇轻轻一笑，伸出手去接沉静在暮光里的微雪，面色绯红，如烈日后天边游荡着的红云。手心一点冰凉，采薇攥住，再放手去看，除了掌心处有点濡湿外，再无雪的踪影。时光便如这雪般稍纵即逝，爱的人如是，放不下的也如是。

　　顾少洹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挣开惺忪地睡眼，将采薇扳了回来，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他轻轻在她额上留下一吻，温和地看着她，那带着暖意的目光充斥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采薇微觉得似有阳光呼啸而过，只见顾少洹看着她宠溺一笑，柔声道：“新年快乐”

　　采薇眉眼弯弯，笑着扬起头看他道：“你也是”

　　梨香院外，莲心池中，少清淡漠地望着两人相拥。温声笑语，自然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觉得这冬日的风未免也太冷了些，直灌入他的喉中，他的心，也宛如这座八角亭的名字，恰如莲心那般苦涩。

　　他想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他只能默默地观望，明朗单纯的眼眸中不知何时盛满了落寞。

　　采薇再向莲心亭望去时，却发现少清已经不在了，又念着他独自一人在芜秋院没什么意思，便和少洹说接他过来一起吃午饭。少洹向来疼爱这位弟弟，自然是答应的。

　　照着习俗，南方人过年是不吃饺子的，因采薇说是要吃，少洹便命秀秀去准备食材来。

　　梨香院余下的丫鬟和下人也皆都来帮忙，一张大圆木桌上，采薇和少洹挨着坐，其他下人也都围着桌子坐着，捏着饺子皮填着馅，一边互相说笑。炉子里的火洋溢着暖意，屋外大雪纷飞，主仆间却其乐融融。其他院的人早知道二少奶奶待人和善，如今也是艳羡得很，瞧见梨香院的人，不免要多埋怨自己家那位主几句。

　　七巧是请少清去了，这种跑腿的差事，又是在这样的鬼天气，她若不是因听着请的人是三少爷，自然是更情愿留在屋内和大家一起说笑的好。她一路快步走着，也不敢小跑，这鹅卵石铺成的路下过雪后未免太滑了些，若是摔倒了，倒叫芜秋院的人笑话。

　　芜秋院原也是想热闹一番的，只是少清并不喜欢折腾，自从莲心亭回来后，便窝在被子里，说是起得早了，要睡个回笼觉。

　　素问见着，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自个儿去小厨房忙活着准备年饭去了。七巧来时，少清还在床上，头蒙在被窝里，两眼却是乌溜溜地睁着。七巧扣了扣门，没听见里头的声响，便独自推开了。却见被窝里探出个人头，看向她道：“谁让你来的？”

　　七巧收下伞放在屋檐下，走了进来道：“三少爷，我们家少奶奶请你待会过去吃饺子。”

　　少清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鞋，一边扣着衣裳一边问道：“她当真这样说？”

　　“是呀，您收拾好便和我一块儿回去罢，想是饺子已经包的差不多，快要下锅了呢!”七巧上去替少清套上外衣，笑着盈盈道。

　　素问听说二少奶奶请少清去了梨香院，便也放了心。七巧邀她同去，她只道芜秋院里还有许多事要做，若是年初几得空，定当去拜见。去的路上，因七巧年纪尚小，才到少清的肩头，打起伞来多有不便，少清嫌麻烦，便独自接过了伞，替七巧打着。少清本只是个无意之举，七巧却欢喜得不得了，连少清走远了都未曾发觉。

　　待少清进了梨香院，推开堂内的门一看，却见一屋子的丫鬟下人正坐在那里言笑着，火炉里的火光盎然，窗户上的年画平添了股暖意。这才像过年的味道。采薇和少洹挨在一起，见他来了，忙笑着招呼道：“少清，你来的正好，刚送去的饺子，一会儿便要出锅了。”

　　采薇起身上去帮他收了伞，少洹只是坐着坐上静看着少清，温和一笑，自有做大哥的风范。他们只当少清还是个孩子，这照料来得理所应当。

　　少清忽而有些后悔前来，但仍是憨厚一笑，摸了摸脑袋道：“我倒是赶了巧。”

　　采薇道：“那可不行，你既然来了，也得包几个才是”

　　少洹劝采薇道：“老三还小，你为难他学这些做什么？”

　　采薇淡淡一扬眉，捏着饺子皮朝少洹清淡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你也忒护短了些”

　　言语中自是透着寻常人一眼就能瞧见的亲密无间。

　　少清不觉有些尴尬，只好学着素心捏了个金元宝，可瞧上去却如面疙瘩般，半点无元宝圆润的样子。他唉了一声，放下面团子，似是委屈般嘟囔道：“这未免也太难学了些……”

　　采薇扑哧一笑，拿过金元宝细细端详了会，只好扬扬手道：“行啦，你和你二哥去一边坐着吧，他时常念着你，总怕你过得不好。”

　　少清总觉得今日有些不自在。多半是采薇总是以嫂嫂的身份来同他说话的缘故。

　　待到了中午时，虽吃得是饺子，但想着过年的缘故，便又炒了些小菜，拿些酒来助兴。顾少洹未想，采薇一个南方人家的大家闺秀，酒量却不可小觑，喝了两大碗下去只当是喝凉白开般，面不红心不跳的。少清病弱之躯，顾家上下也都清楚，并不劝酒，少洹陪着采薇又饮了两杯，只觉得头有些昏沉了。若是醉酒怕又要像上回那般，便放下酒盏，不再喝了。

　　热闹过后，皆都乏了，秀秀也厌得洗碗擦桌，独自回房睡了。少清见采薇也似有困意，便也打算告辞离去。少洹瞧着采薇困得连连点头的模样，不觉想要发笑，拦腰将她抱起，送到了床上，细心地拉上被子，严严实实地给她盖上。

　　少清淡淡道：“二哥待嫂嫂，果真不是一般的好”

　　少洹看了床上的采薇一眼，嘘了一声，接着又小声笑着回少清道：“那是自然，她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女人，不宠她宠谁？”

　　“如今想起二哥那几日饮酒消沉，却换来如今的福气，二哥，父亲罚你跪地那一夜祠堂看起来很是值得”少清若有所思道。

　　少洹倒并不在意，只轻笑了一声，并未再答话。

　　晚宴是极为热闹的，约莫天将黑时，顾家子女又去祠堂给祖宗磕头上香，采薇因是外姓人，只能与杜茗月还有些姨娘们坐在小房间里面等着。

　　这顾老爷顾秋生一共娶了六个姨太太，林敏之是正妻，而后来的金氏金秀莲则是三姨太，二姨太是位唱戏的戏子，因进门的也早，最先诞下顾家长子，按辈分取了景字。也不过是前两年，采薇还未进顾家门前，因她厌得见金氏的嘴脸，带发出家去了。而顾秋生对她的情分早已消失殆尽，留着她这张人老珠黄的脸也没有什么用，便也允了。

　　四姨太育有念君一个女儿，因四姨太年轻，又是知书达礼的，很有林氏的风范，一直都很讨老爷的欢喜。尤其是念君自幼喜欢缠着他，所有的子女中，只有念君最乐意与他亲近，他自然要格外疼爱些。五姨太原是金氏房里头的丫鬟，因这个的缘故，金氏一直不曾待见，连累生下的女儿，名字唤过念桐的，也甚少见父亲一面。如今已七岁了，性子内向，逢人便躲，不太爱说话。

　　六姨太年纪和少洹一般大，幼时还曾一起上过一所学堂，少洹知道后难免有些尴尬，好在她并不喜出门，若不是这次家宴，采薇已有大半年未曾见过她了。她曾有个儿子，生下来便夭折了，前不久又诞下一个小姐，名字唤作念琦的，如今才八个月大，还得让乳母照料着。

　　杜茗月如今有了身子，更是娇贵得很，只道这屋内脂粉味太浓，闷得她喘不过气来。下人们这便扶了她出去，又换了间房，让她独自歇着。那杜茗月前脚刚走，后面的姨娘们便嚼起来了舌根。

　　只听五姨娘尖子嗓子道：“大官家的女儿，就是比我们娇贵些，我从前怀念桐的时候，身边只有阿镜一个丫头照顾着，老爷除了生产那日来门口转悠了会，哪还有人来正眼瞧！”

　　六姨娘到底是读过些书的，却也跟着嘲弄道：“可不是？这才三个月大呢就这般哄着，往后的日子，大少爷可是要吃些苦头了”

　　四姨娘只抿嘴轻笑着不说话，又看向采薇道：“听闻你前不久眼睛被火灼伤了，如今可好些了？”

　　采薇未想四姨娘这般亲切，也是笑着回应道：“多亏着少洹照料着，如今已大好了”

　　四姨娘眉眼温和道：“起初媒人来说亲我看你的画像时，就觉得你和少洹很是登对，现在看来，这姻缘，果然是上天注定的”

　　六姨娘听这话，不觉得有些酸，轻呵一声道：“月老都是把姻缘留给命好的人的，像我们这种贫苦人家的女儿，能到顾家做个妾室，已算是攀高枝儿了”

　　五姨娘哎了一声，笑着拉了拉六姨娘，轻笑着告诉她道：“你可别吓着妹妹，她瞧着文弱，想必乖着呢”

　　六姨娘拍了拍脸，朝采薇尴尬笑着解释道：“我性子就这般，你可别往心里去”

　　既是长辈，皆都该尊敬着，采薇自然是赶忙摇了摇头，说着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