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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零·无面国 ...

  •   青年又不见了,为什么说“又”,因为他确实是个有前科的人,稍不留神便隐了行踪。遍寻不见,说不定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寻出一只懒惰的猫儿来,上次他就藏在暖气底下,让我找了好一通。
      这次他选择的是我的卧室,裹在被子里。他懒洋洋舔舐着手指,另一空闲的手翻阅着泛黄的册子。
      “看什么呢?”
      “菜谱。”青年说,“看看?”
      我接过他口中的“菜谱”,纸张略脆,看上去似有些年头。意外的是,这册子是手抄本,上面绘有插图。图画十分随性,时而精美,时而潦草。更甚,比我儿时的简笔画还要不如。
      上面写的倒是些怪异言语,譬如“执朱笔填色,美人颅为灯”,我想这就是个故弄玄虚的册子罢了,不值得一看。
      随手翻了几页,我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行,上面的文字差点让我笑出声来:
      无面国人皆可食,煎烤烹炸,无不美味。
      他从我手中抽出册子,歪着头,疑惑地看向那页。待到读后,他一副了然的表情,道:“阮轻,你想去吗?”
      “什么?”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答道。
      “想去无面国吗?”
      无面国?
      “有什么好去的。”不如在家待着。
      “当然有。”他肯定道,“有传说,无面国人追求美食,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能毫不留情的把同类吃下去。其实不怪他们这样做,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最好吃的,还是人类。”
      说的好像你不是人类似的,我记得青年说他是……妖怪,若他说的是真的,也难怪他言语之中毫不留情地批判。
      说到能食用的人,我的脑子里只能想到糖人。

      不过真的有这样的国家吗?
      我摇摇头。
      青年见状,将册子抛过来,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我听见门锁被带上,想来他是去外面玩,幸运的是现在我能轻松一会儿。不过想到青年回来时满身尘土,爪子踩在地板上印出泥泞痕迹,我便高兴不起来。
      他回来时已是午夜,我早就睡下。半梦半醒之中,只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进我的被窝,然后伸展开来占据了大半的被子。而且那微凉的身体抱住了我,蹭了蹭。
      我便醒了。

      我没睡上个好觉,天还未亮,便被青年从温暖的床铺拽起来。他双手拍了拍我的脸颊,彻底将我从梦境中分离。
      我不悦地看着他,希望他能道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怀疑他毫无愧疚之情。
      接下来就恰好印证了这点,他甚至还十分得意:“走吧!快点!”
      “……走什么?”我一时未能明白。
      “无面国。”尾音甚至向上卷了卷。

      他自作主张定下这次出行,我没法说“不”字。要是违逆了这位大爷,他一定会乱发脾气,弄得家里一团糟。想到这儿,我非常后悔没能在他刚到家里的时候就约束他。
      他穿上了靴子,踢踢踏踏在门口踱来踱去,走路的声音直接让我想到四个字:不得安宁。我不起床,他便在门口走路,等我从床上直挺挺的坐起来,他便停下脚步,双手抱臂,眯着眼睛看我。
      有点危险。我心想。

      而现在,我罩在黑色的斗篷下,面上覆盖着样式夸张的面具:工笔精细,可是图案十分的怪异。黑色为底,其他颜色绘花鸟走兽,以及人群房屋,夹杂一些变形纹饰,绘制在整张面具上,层层叠叠,远些看去,竟是一张笑脸。如果它只是个普通笑脸,我也不会从心底生出一股抗拒感,嘴角两端像硬生生被人撕裂,足足有我一只手那么长,这完全不是常人可以达到的。
      猫——我一直这么称呼他,穿着同样的行头,面具一样是黑色为底,只是图案略有不同,大体上看,仍是笑脸。
      “不要在无面国摘下面具。”猫嘱咐我。
      猫准备了鸡鸭美酒,意料之中他用我的钱买的这些食物,真是毫不客气。他随手捡了碎石摆阵,不多久附近竟然汇聚了茫茫雾气。他伸出手,手指翻转间,雾气中隐隐约约映出一条小路。此时我发现,案台上的食物消失了,只剩下几个空空的器皿。
      青年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捏了捏我的手指:“他们收下东西,必然会放我们进去。好了,跟紧我。”接着不由分说,抓紧我的手,向雾气走去。
      早春冻得人直打哆嗦,而迈出了几步,踏上布满青苔的石板路,就好像来到了另一天地,浑身暖洋洋的。
      空气之中泛着烂甜的气味,像熟透的果实。绿色的藤蔓爬了满墙,叶子上挂着露水。似乎之前下过雨,雨水在地面上汇聚浅浅的水洼,棱角磨得圆润的石板异常湿滑。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其中几次我都想放弃向前走,转身回家去。到了后来,视野竟然开阔起来,阳光甚至有些刺眼,一眼看过去竟然是个热闹的街道,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这里应该就是无面国了。
      我知道身边的青年是妖怪不假,但他能带我来到无面国,着实让我有些惊讶。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只是想证明无面国真的存在罢了。
      令我惊奇的是,这里的人多为古人扮相,从圆领宽袍、上衣下裳,再至长衫马褂,甚至西装革履,这些人的服装全然不一,像割裂开来的时空强行把他们拼凑在一起。怪异的是,他们面上均覆着颜色各异的面具,喜怒哀乐绘制其上。
      我不禁好奇,在他们面具之下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青年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凑到我耳边说:“无面国人,都没有脸。”
      “你的意思是……眼耳口鼻”
      “眼耳口鼻。”
      我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震惊大于恐惧,怎么也想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连张完整的脸都没有。
      我们身边贩卖货物的小贩,脸上一张黄色面具,图案虽然不复杂,但是眉眼却和真人相差无几。小贩是一张笑脸,嘴角夸张地咧开,让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热情招揽顾客的小贩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就好像我们不存在。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两个人从小巷里走出来,他们似乎不知道小巷的存在,也不知道有条路能接通无面国和外界。
      回头望向小巷,我发觉头顶的阳光完全无法照射进去,就好像有一把剑将二者割裂开,互为不同的时空一样。青石板上甚至攀附着些影子,它们有的对上我的目光后,把身体融进藤蔓的影子当中。然而其中有的过于肥胖,使劲浑身解数还是无法融入,只得勉强变形,将藤蔓叶片的影子撑大了一圈。
      我感到有些好笑,不自觉的笑出声。没想到青年“啧”了一声,似乎有不悦,他看向那片影子,突然来了一句:“他是撑死的。”
      “啊?”
      紧接着我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那个影子——生前是人,或者别的动物,暴食而死的。
      大概,无面国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把我的话抛到脑后,在无面国吃了太多东西,又毫不节制。”
      “吃了无面国的东西,最后暴食而死。”青年扫了一眼,便不再看,末了补了两个字:“活该。”
      我暗自叹了口气,没过多久,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其中一家摊贩。此刻我嗅到一股气味,香气扑鼻,烤架上的肉食一字排开。烤架上吱吱作响的是金黄的肉类食物,切成小块串在竹签上,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烤内脏之类的东西。
      嗅到了香味,我的嘴里不自觉生出津液,等发觉时,我已经凑上前去询问了。
      商贩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他手脚麻利地涂上一层油,撒上孜然。
      商贩爽快地说:“肉串,嚼劲十足,要不要来点?”
      “这是什么?”我问道。
      “上好的羊心,”小贩回答,“温补。”

      即使我几乎不吃内脏,现在也有些忍不住。
      “味道真香。”我说。
      小贩那里传来一阵笑声,闷闷的,不像是从他的嘴里发声出来,倒像是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您这可说对了,上刷的是菜籽油,自己榨的。腌渍的时候……”他凑过来,小声说:“独家配方!我看您是初到此地,我们交个朋友,给您尝尝,不收钱,觉得好吃了再来买!”
      说罢,几串烤好的肉串就摆到了我的面前。
      冒着热气,油滋滋的,看上去嚼劲十足,而且散发出不容拒绝的香气。
      我刚想接过来,好好的品尝一番,就听青年不悦地说道:“不必了,他不需要。”
      这道声音就像开启了一个阀门,小贩猛一激灵,惊讶地抬起了头,很显然青年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对方。
      似乎笑脸也因惊讶变了样子,嘴微微张大。
      小贩随即反应过来,收回之前向我兜售时热络的态度,讪讪笑着,态度谦卑,“原来是……大驾光临……心……您可否赏脸尝尝?”
      尝尝?
      我当然想尝尝。
      还想多吃几串解馋,离开无面国以后,恐怕以后不会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
      没想到青年自作主张,说出了与我态度相反的回答:“不必。”
      “这人是我的副手,我想你能看得出来,所以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小贩的嘴唇动了动,整个人犹犹豫豫的。如果小贩脸上没有附着面具,八成已经有冷汗顺着脸颊流下。
      正当我想着,只见小贩面前的土地上被水晕开了一丁点。被水弄湿的地面渐渐扩大,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是下雨了。
      竟然真的是他流的汗。
      倒也稀奇。

      “人类的心脏。”小贩咬咬牙,最后泄了气:“您也是知道的,如果人善妒,那么他的心必定非常好吃,最宜烹炸,而且加上精魅化成的籽制作成油,那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这些人都是从集市上购置而来,大人明鉴!自家养的,吃的都是些金贵的活物,上好的活人!您如果觉得不干净,那我当面宰杀,扒皮挖心。况且许多年来,集市上谁人不知我家的人心好吃,口碑是一等一的棒,所以鬼差大人……”
      青年双手抱臂,似乎有些不耐烦。
      这对话听得我心惊肉跳,口腹之欲已经全部消失掉了,剩下的只是从胃部隐隐向上的作呕感。
      烤制而成的肉类的味道还在不断地飘过来,我向后退了几步,站在了青年身后。
      猫以前告诉过我,人类喜欢吃人,我也听别人说过,人类的肉十分美味。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无面国的人,竟然真的吃人肉。
      真的会有一个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吃人的地方吗?
      说实在的,我真的不太能接受得了这种地方。

      我听青年的语气凉凉的,“你让我身边这位大人受了惊扰,你原本是想让他吃了无面人的肉,最终成为你的刀下鬼,没错吧。谁不知道,吃了无面人的肉,最后会被你们分食而死。”
      “我……我哪里知道他也是鬼差,大人恕罪,小的这就……”小贩磕磕巴巴的说着,用手抹着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小贩面具上的纹饰也在他刚才的动作中变了样,化掉了似的,变得一片模糊。
      “说吧,怎么赔罪。”青年把话一撂,我从中听出了几分耍赖般的意思。我既不是鬼差,又不是什么大人,可能我的这身衣服以及面具给了小贩这般错觉。
      “今……今晚……”
      “然后呢?”
      “两张入场券,这就送给您。”小贩边不情愿地说,边从袖中拿出两根金色羽毛,“二层雅座,今晚宰杀那只奇珍妖兽,我本想拍下一块好肉细细腌制,都说那只妖兽味道和平常兽类味道很不一样,肉质鲜美,入口极滑。听说似乎还是个不死鸟,摘干净了只剩骨架竟然还能恢复如初,而且口有七舌……”说道这里的时候,小贩才发现,自己的说辞引起了身边鬼差大人的不悦,急忙将金色羽毛献上。
      青年毫不客气地将羽毛拿走,牵着我走远了。
      我也完全没意识到,不久后看到的是怎样一个复杂场面。

      我抽出同青年握在一起的手,刚才遇见的事情让我思绪不宁。
      如果是平常情况下,他见我抽出手,一定要紧紧地握回去。不过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焦虑,“你不愿意待在这里,那么今晚过后便走吧。”
      据我对青年的了解,他没有立即离开,那么大概就是有重要的事情吧。
      而我心中还有个疑问没有揭开,便道:“他们为什么称呼我们为鬼差?”
      青年歪着头,不假思索:“无面国人都没有五官,也不能随意更换面具,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可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我们带着黑色面具,在无面国,这个颜色代表着鬼差,我们只是借了个名头。”
      “所以说,我们在假冒鬼差?”
      “当然是假的。”
      原来我们两个是无证上岗,被人发现了不知道要怎么样。
      光怪陆离的建筑物在街道上组成一幅怪诞的画面,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东西混在一起,有一种微妙的失恒感。
      茶棚顶部覆盖着硕大的绿色叶片,我见到有的客人撕下一块叶子,手腕一翻,叶子变成了茶碗。离开付账时,叶子自动回到棚顶,连接成完整无缝的叶片。
      有的俨然就是从深山搬离出来的破败庙宇,木门漆体剥落,风一吹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杂草遍地,似乎里面还有许多蛛网灰尘。

      无面国着实是个稀奇的地方,拍卖场连着的整条街古色古韵,多为木质楼阁。我兴冲冲地进去,最终还是败兴而归了。

      因为后来看到的那个场面我实在不愿多述,总之吐得昏天暗地,我宁可以以扣掉青年半月猫粮为要挟,也不想让他再带我来类似无面国这种鬼地方。
      在此之前,青年不慌不忙,向我逐一介绍无面国的风俗,听到后来我只觉得两眼发晕,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除去吃人,有些还要易子而食,并非因为连年饥荒粮食稀少,而是为了比拼谁家的孩子最为美味。
      我有点受不了,并且异常怀念家中的大床。
      没想到猫不愿意离开,美其名曰让我来长见识,做一个合格的铲屎官。
      这只猫一定是谁派来折磨我的,我甚至觉得回去之后要吃几个月的清粥咸菜才能冲淡自己对肉类的厌恶。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拿着那两片金色羽毛,顺顺利利来到了拍卖现场。天色虽然未黑,但座位已经坐满了大半。据我观察,现场并非只有无面国的人,还有伪装成无面国人、偷偷往衣袍里塞尾巴的妖怪,掀开面具在角落里品尝食物的现世人类。
      人多热闹,并不宽大的场地聚集了数百人,两层楼的桌椅差点摆不下。我坐在雕花椅子上,肚子咕咕叫,可是完全不敢吃东西。到后来,青年看不下去了,在食盒里挑挑捡捡,给我挑出一盘正常的糕点。
      我囫囵吞咽下肚后,仍然觉得腹中空空,直盯着食盒里一碟看上去酥脆雪白的糕饼。
      青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这碟你还是不要吃了,里面加了精魅制成的油。”
      我明白他说的是白天小贩烤制人心时刷的所谓的菜籽油,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没吐。
      “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吗?”
      听见这句话,我心里一惊,循声望去发现是邻座的老者。
      老人不慌不忙,毫不在意我是外人,但是猫却十分忌惮他,附耳对我说:“无面国最喜欢吃现世的人,要小心些。”
      “往来无面国与外界的人并不少,这雪白糕点的确是一道美味,十分香脆。虽然裹有精魅魂灵,弃置而去也是浪费。”老人说罢,拿起一颗送入口中,我完全看不懂他们戴着面具是如何隔空将糕点放入口中,品尝过后他继续道:“深山有精魅,食含桃,春为人,夏为木,秋为兽,冬为籽,籽可食,亦可制油。”
      “竟然有这样的生物。”我说。
      老者笑道:“所以,你们如果不吃,不妨送给我。”
      我忙不迭递过去。
      青年在桌底下勾了勾我的小腿,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让我觉得他面具下的眉毛皱在了一起,似有不悦。
      难不成老者有问题?
      我对上面具未能遮挡住的紫色双眸,只见他的目光越过我,向更远的地方看过去。
      通道两侧走过数名面貌姣好的女子,身着洋装,清甜可人。
      每一位都是十分标致的美人。
      我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少女们,心想猫终于长大了,知道思春了。
      不过先等一下,在无面国这种地方,少女们竟然没戴面具。
      难道她们不是无面国的人吗?
      邻桌的老者叫住一位少女,少女含笑走来,我的鼻尖闻到一阵奶香。她的服装十分漂亮,裙上印有糖果和蛋糕图样,和真的似的。
      少女笑意盈盈,我觉得赏心悦目,顺便想替我家青年询问少女年龄多大,是否婚配。
      还没等我发问,她口中说出的话语便吓了我一跳,“几位想吃点什么?头,手臂,半只还是整只”边说边拿出量尺和擦得闪闪发亮的刀具。
      这……我不吃人啊!
      见我有所顾忌,少女以手掩口,笑了出来,“几位难道是……外面来的?”
      “她们并不是人,全身上下都由糕点制成。你是水果夹心的”老人说。
      “正是!而是菠萝夹心。”少女说着,点了点头,“您要来点吗?被人类食用是我的荣幸!”
      我仔细一瞧,她裙上的图案竟真的是糕点和糖果。
      “先来三块,请我的朋友们尝尝鲜。”老人对少女说,将钱放进少女精致的手包内。
      少女收了钱,从手臂上斩下三块来,放入盘子中。
      整个过程,她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她未流血,截面上也未露出人类的皮肉骨骼,而是奶油和蛋糕。
      我对老人道了声谢,我还没开动,会场的灯全都灭掉了,只余台上几盏。
      四下寂静无声,几个健硕魁梧的男人抬着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走了上来。
      黑布之中似有活物。
      待到放下笼子,扯下黑布,便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个清秀而苍白的少年。
      我想自己没有记错,今日的拍品之一便是山中妖怪,本以为是个野兽形状的生物,为什么笼子里却是个少年郎
      青年的话适时做出了解答:“他化形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脸上没有面具,我想他不是无面国中的人,他见了亮光受到了惊吓,慌忙之中缩到了笼子的一角,手脚并用着,背后虽然已经靠上了铁栏杆,退无可退。
      最后还是被一大汉从笼子中抓出来,掷到地上。少年的手脚被铁链锁着,后又被人绑在台中央的柱子上。
      几名侍者上台,持有各色器具,这些东西让我无端想到了古时的严刑拷打。为首的侍者手中持有托盘,托盘上覆盖着红布,待把红布掀开,里面是一排亮闪闪的刀具。
      我心中大惊,转头看向身边青年,见他手握成拳,似乎相当不悦。
      仔细想来,青年带我来到这里,不只是因为想证明无面国的存在,更多的是为了台上的人。
      今日不只一件拍品,少年既然放在了第一位,那么压轴的东西估计还要放在后面。拍卖场几个出入口都有专人把守,如果青年要救出台上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
      抬笼子上来的男人们按住少年四肢,扯下了他的袍子,露出白`皙的背和修长的肢体。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有的说什么不愧是山中珍品,还有的说什么怪不得把这珍禽挪到了头一个,原来是图个彩头哄公主开心。
      众人议论纷纷,我听了个大概:这少年原身是一个珍禽,尾巴上还另外生有九根金色羽毛,这珍禽无意间来到无面国,因为吃了人肉,最后被无面国人分而食之。但因为这珍禽有九条命,死过一次还有八条,便再次被无面国人分食,如此反复下来,已经失去了三条命,现在只剩下六条了。
      细听下来,我的身体变得十分僵硬,觉得这无面国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台上毕竟是个化为人形的少年,却被人像菜市场的家禽似的按在台上准备宰杀。

      “吃了无面国人,最终会是被无面国人分食掉,这是常态。”老人似乎发现了我的异状,解释道。
      “无面国中,人不似人。”我低声说。
      “这与外界有何不同”老者反问,“只不过无面国更直接一些。”
      老者继续说:“无面国人的喜怒哀乐只要看面具就会明白,这藏不住的。”说罢,他在自己脸上抬手一抚,笑脸顿时变成了一副哀伤神情。

      只见台上其中一个男人从侍者的托盘中拿出一柄极其细长轻薄的刀来,锋利十足。他朝少年快步走了过去,少年见状挣扎得更加厉害了,面临死亡时他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竟然将按住他的其中一个男人脸上的面具掀了下来。
      面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而那个失去面具的男人抬手就给了少年一巴掌直打得少年偏过头去,他原本背对着我,等到他转过来捡面具的时候,我便看清了他在面具下的脸孔。
      这张脸令我毛骨悚然,不是说狰狞或是奇丑无比,而是这张脸上完全没有五官,本应是五官的地方平平整整,没有任何曾经存在过那些器官的痕迹。整个头颅上唯二正常的,就是头发和耳朵了。
      男人将面具拾起戴好,那面具上已由最初好似证件照一般的没什么表情变成了满面愤怒。
      有客人说:“他倒是丢了脸!”
      我想了想,此话不假。
      少年见利刃一步步逼近,张大了嘴似要呼喊,但却完全没声音。
      他的口中少了东西。

      沉默许久的青年终于说话了,“这种禽鸟数量稀少,曾被人大肆捕杀,几乎绝迹。他如果不是贪食,怎么能落到现在的境况。吃了无面国的人,偿了一命便可,这些人把他的几条命全数拿走实属不妥。并且此鸟口有七舌,一舌抵一窍。现在看来他不能说话,想必他的舌头都被割下,被无面国的人拿去做药引子,治眼疾哑病去了。”
      老者补充:“不仅如此,味美可口,尚能肉白骨。”
      我说:“所以说,他必须死了?”

      男人拿着刀沿着少年的脊背划下,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我捂住眼睛,再也不敢看。
      有人说:“怎么能叫我们看这等场面历来不是都拿屏风挡着么?”
      侍者这才推出一美人图案的屏风,将那可怕的场景与在场的看客隔开。
      我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即使台中人与我们分隔开了,但是人影映在屏风上,少年挣扎的身躯和男人毫不留情下刀的动作全数化作影子,映在我眼睛里。
      这时我听见一稚嫩/女声道:“怎么叫屏风挡上快快拿开,快快拿开!”
      当下便有人低声劝阻,说殿下切莫如此并且出行不宜声张之类的,好说歹说,终是劝阻成功。
      那女孩坐在二楼,与我隔了几间,身后站着数名侍从。女孩高髻长裙,盛装披帛,用料华贵,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十四五岁,却十分美艳。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不知为何我从心底生出怪异的感觉。
      女孩的眼珠慢慢地转了转,巴掌大的脸小巧玲珑,可表情十分僵硬。
      她字正腔圆,吐字缓慢,“果然是珍禽,面貌白皙,体态欣长。”
      她竟然看得有些痴了。
      屏风上的美人姿态优雅,面含笑意,人影映在屏风上,笑意也多了几分狰狞之感。
      台下看客中尤其是女眷多半掩着脸,剩下的议论纷纷,说些奇闻异事。
      老者对我和青年说道:“那女孩是公主,陛下十分宠爱她,高价购得了这禽鸟的舌头,为公主塑了五官。听说她原本天真烂漫,直到去年围猎时跌落下马。最终变成了现在这样,传闻说她是国家的灾祸,今日一见……恐怕传闻不假。”
      我这才明白之前的怪异感是从哪来的,这公主未覆面具,而是具有五官。
      可我依旧心里不舒服,只觉得这女孩十分可怕,想要远离她。
      正想着,女孩突然笑起来,或许是塑了五官的时间不长,面上表情很不协调。她说:“这禽鸟果然倔强,死了几次还要挣扎,真是不知好歹。定要折了翅膀拔掉羽毛,喉咙上再来一刀,放干净血液,这样再也没法飞才行!”
      公主身后侍从纷纷附和,说殿下聪颖所言极是。
      话一出口,听得我坐如针毡,却被青年按住了手,示意我不要动。
      青年盯着台子,似乎要将骇人场景刻在他的眸子里。
      我知道他的心情十分糟糕,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忽然,公主的眼珠一转,直向我们所在的地方看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青年则在我的手中写了几个字,叫我不要出声。

      公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如珠玉置地,“我闻到人肉的气味了。”
      接着她睁开眼,巡视一圈,最后目光直向我射来,高声道:“抓住他,那个人是外来的!”
      我对上她黑色的眸子,见整个瞳孔大半被墨色覆盖,不像个真人。
      “遭了。”老者道,“数月前我曾见过类似场景,她不抓住你是不会善罢甘休。这里外来人不是没有,可惜她盯上了你……”
      我想,这应该就是倒霉催的,今日出行没看黄历,导致偷渡被发现了。
      青年见状,猛地站起,护在我身前。四面八方涌出不少护卫,人们听说公主在此便纷纷逃散,呼喊声不绝于耳,也顺便为我们争取了时间。
      老者从身上摘下一枚玉佩,塞到青年手中,“你拿着这玉佩,东行三里有我购置的一处房产,你将玉佩交给管家,他定会帮你。相逢即是缘,我身在无面国,无力帮助太多,日后有缘还望再叙。”
      我们谢过老者,向外逃跑,公主手下的护卫个个身手矫健,有些没来得及逃出去的,被护卫抓住,挨个盘查,哭闹声不停。
      出口处均有人把守,青年随手抓起一客人慌忙逃走时忘记拿的外袍,披在我的身上,手在我的面具上抚过,我知道面具的图案肯定变了。
      青年把玉佩塞进我的手中,嘱咐说:“我们分两路,你向东,我向西,那公主有护身的宝贝,妖怪无法靠近。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放心,他们奈何不了我。而且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明早前一定找你汇合。”说罢他冲了出去,身手矫健,不似在家赖皮时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样子。
      那些人看到青年,果然追了出去。我一路向东,过了数条街巷。无面国稀奇事物颇多,令人眼花缭乱。
      慢慢地眼前的景色愈来愈熟悉,我知道这是我刚到无面国时踏入的街道,不出所料,我还看见了那条无面国人看不到的小巷。

      突然间,我的腿部一阵剧痛,只听后面一熟悉的女声喊:“我还闻不出来么!就知道他在这儿!”回头一看,那公主手持弓箭,而我腿上血流如注。
      公主亲自出马就意味着青年的计策已经失效,没想到我几天就在这里扑街,太丢人了。
      公主狰狞地笑了笑,挥手间几只凶猛狼狗扑了上来。
      竟然放狗,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小姑娘。
      我只得护住头部蜷缩起来,身上各处传来疼痛,再到后来失去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入眼的是青年的一张脸,他看上去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我略微动了动,身上各处都疼,但是没有伤口,之前的经历就好像做梦一样。我们在一个林子里,四周虫鸣鸟啼,已经是早上了。青年驾着一辆马车,我躺在马车中,依旧浑身难受。
      青年说:“没想到公主亲自来找你,我差点来晚了。”
      之前竟然不是我在做梦,我安慰他说:“没晚就好,不过你做什么去了”
      青年从宽大的袖袍中小心翼翼地托出一个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个灰溜溜的麻雀大小的鸟,尾巴上尤为突出地长了五根较长的金色尾羽。
      他说:“昨晚他还是丢了一条命。”
      我说:“真的不是麻雀吗?”
      没想到这鸟听了我的话,瞪视着我。
      青年瞥了瞥小鸟:“刚丢了性命,变不成人,勉强化成个鸟样。”
      我忍不住笑出声。
      而后青年皱了眉头,“无面国不该来。”
      他不知是对谁说的,“他们啊,定要折了翅膀拔掉羽毛,喉咙上再来一刀,放干净血液,这样再也没法飞,最好不过是死了,才作罢。”

      【无面国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零·无面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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