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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闻香说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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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者,林下夕阳,晚也,时有云中梦泽,寤寐求之,为日月星辰六梦一也。一梦正,二梦恶,三梦思,四梦寤,五梦喜,六梦惧。”
晏师临窗客座,白衣压着红襟,人如梦画。凝白玉指拈了一云片龙脑香膏,火笺点燃,置于青瓷五足炉内。五足炉并没有炉盖,香气袅浮而来,轻言轻语的冷清,便是离了她一张未着颜妆的玉削之色,飘来了。
我从梦中醒来已逾一日,人还觉疲惫,倚在白檀香芯做枕的凭靠上,心下渐渐为龙脑香引出的檀香晕了神。檀香珍品,单独味不佳,为龙脑香的馥郁侵染,倒是两香争艳,各显具足了。
我人有些昏沉,身子开始蚂蚁一样钻来钻去地痒,从骨子里开始不安分了。
服用金石多年,我早已习惯这磨人难耐的感觉。换做平常,早唤清池来配金石药散,可这会子看着窗下拈香的晏师,怎么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不堪。
不过梦里一相交,我与她,算起来,不过入梦前见了两面。一面是她入谷雨居,一面,是她拈香让我入梦,醒来时,只有清池在身旁。
我歇了一日,精神见好,适才让清酒去唤了晏师过来。
难为此刻夜半,她还肯来。
“晏师,如果梦中未了心愿,那我死后,是否有怨,是否,不肯离开?”
我滑下身,不敢看她,后颈搁在凭靠上,稍稍侧进内里,入眼而来的,便是胡榻画壁上的竹林入风图。一个执子观棋待下的,是我外祖父郭景纯,一个佝身盘坐背对的,则是与我外祖父争了小半辈子的葛厷。
我出生时,外祖父已经去世十六载,葛厷照顾我,将我收做了关门徒弟,不过我六岁时,他也不在了。现在依稀记得他和蔼可亲的音容,只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不过是假象罢了。
这一幅竹林入风图没有他的样貌,我日日见着,不觉不适。
“你将梦说与我听,我解给你听。”晏师轻道,冷清的疏远,霎时将我侥幸的梦给打碎了。
“是不是,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我想我是着了魔,念上一个梦里的人,此刻见了真人,见了事实,反而自个儿先委屈起来,可我哪里该有委屈的理由?
晏师没有说话,片刻的安静,我愈发难受,人朝里面蜷缩起来,耳际霎时传来晏师冷淡见冷的话,“五石散的砒·霜在你体内沉积多年,早已耗空了你,若要挣扎留下来,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忌毒是一,身体能否承受是二,再来者,还要看你的毅力。”
晏师顿了顿,续道,“我想,你六岁时,就能从长公主墓中活着出来,若是真心想活下去,五石散,难不倒你。”
“你,相信我?”
我压着心口跗蚁蚀骨的噬咬,转身扑在榻边,急切地望着晏师。散发因我突来的动作,滑落了大半在榻边,晏师研墨的手一顿,侧眼看向了我,静水沉眸轻轻滑了滑,薄唇如贝壳掀开了缝,映射出了一颗绝世尘珠的光亮。
“梦有六景,你占据五,独没有喜,而且,一炷入梦香引完,我险些唤不回你,说明你还有一件事未了。所以,你来说,我来解,至于我会不会敛你身后事,全在于你自己。”
晏师将墨条放下,挽袖捻笔道,“往古往来,事死事生,即便你真的死了,将最后的梦境说与我听,我也会在你身故之后,尽量以归藏所能,替你以藏完成。”
“藏?”
我听罢,戚戚一笑,一口心气消散,翻身躺回了榻上,真是觉得眼前的人无情的紧,可无情不该是正常的么?
打我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是冷清无情的。见惯生死的她,该有什么情呢?就算有情,她又不曾以自己入过我的梦,如何知道我的心念和情动?
我真是傻的紧。
“藏葬藏葬,何必说得那么好听?”
我讽笑罢了,赖在榻上,压着心气,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已经快要遏制不住五石散带来的折磨了。
旋即翻身下榻,抽出一张檀香纸笺,去往右手边置放金石的红檀橱柜。拉开橱门,也不等把金石药瓶布置在榻几上,直接在橱柜里面摆弄了开。
晏师没有阻拦我,我自个儿配好了金石服下,身子大觉舒畅,挨着橱柜站了一会儿,人便晕晕乎乎地飘起来,心口发热,骨子里好似蹿了一把火,把那些磨人的跗蚁全都给烧尽了。
我扯了扯襟口,拍了拍眉心,掀过帷幕,觉得窗下的晏师晃了一晃,笑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人,她名字叫晏师,她要听我说梦,那我,便说给她听。”
眼前的人,摇摇晃晃的,却是真实的,梦中的那个,随我走了一路,到底不过是假的。我心口一阵揪疼,火烧火燎的,好似给烙了个铁块进去,坠得我站不稳,一跤给跌坐了下去。
晏师站起来,似是想要扶我,我慌忙挥手拒绝,叱道,“你别过来,你过来,就是梦!我脑子里晕的紧,趁着清醒,全说给你听!”
我不再看她,人在地上挨了几下,倚着胡榻,开始说起来。说了不知多久,人就跟在蒸笼里熏着,熏得熟透了。
迷迷糊糊的,就觉着自己被人抬起来,又往那黑暗深重的墓里送去,不禁嗤笑道,“你看,我在墓里熬了一个月,纵使出来了,还是要被送回去。送回到李氏的石椁前,亲眼看到她一身嫁衣被活着塞进石椁里。后来,灯就灭了,周遭全是黑暗,伸出手,都看不到自己的手。我想救她,可我怎么救她?我只能挨在石椁旁,陪着她…陪着她……她一直一直在敲呢,我开始还数着,数着数着就不知道数到了多少次……后来她没了力气,我也冷的紧,人都要冻成冰团子了,可那些水,还是在往上涨……一直一直在下雨,一直下…水淹没我的时候,我就在恶狠狠地想,想着雨下得越大越好,大到把整个建康都淹了的好!让青溪里的水,淮河里的胭脂都涌进城去,把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士和尚,还有那些看好戏的人,都给淹了!也好让他们尝一尝,尝一尝被活活淹死的感觉!”
“谢良人,清醒一些。”
晏师何时近前的我全无察觉,只觉人被她满身的寒桃冷香裹着,人愈发冷了。我定定地看着她,恍惚以为,又是在了梦中,不禁痴痴怔怔地伸出手,想要确认她还是与我有些亲近的。
晏师冷清的眸底立时警觉起来,并指挡住我的手,冷道,“你心底有怨,非死能平,若是为人利用,只怕魂魄难安。”
我清醒过来,意识到并非梦境,可晏师就在我寸许之外,手上还搭着她的手,温凉经心而过,便怎么也忍不住了。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大抵是情绪大恸,周身酸疼的厉害,也不管她想要推开我的挣扎,用尽了力气抱住她,哭道,“晏师,晏师,我不会忘记你,一定,一定不会忘记你。可你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一定不要记得我!”
我全然顾着自己,全然没有想过眼前的人,我不过与她三面之缘,全然难忍地将她当做了曾经墓穴深处的唯一寄托。
我讨厌墓底,讨厌那里的无边黑暗,讨厌被淹没水下的无尽绝望,更讨厌李氏最后一记一记敲着棺的叩响……
可是后来它不响了的时候,我偏偏又念着它的,就像现在,我明知道眼前的晏师再不会和梦里契合上,我还是疯狂至极地哭了出来。
我所梦见的一切,并非无根无据,不过都是衍化了形式表现,及至到最后恨着葛厷,无比深刻地恨着他都是有根有据的!
因为都是他,都是他害我走上了一条祭祀天地,以金石幻药,谎做人前通神的路!连李氏,都是为了给桓王墓做掩护!
桓王早就知道南康长公主和李氏的事情,但他动不得长公主,只能动李氏。生前碍于长公主动不得,死后怎么不能动?
长公主死后,李氏并不知道,桓王只道是长公主抱恙,让她圆了一场两人的嫁娶梦,适才骗了她,骗了她一身嫁衣,大红大煞,大喜大怨地成了桓王和长公主合葬墓的镇墓棺罢了!
当下乱世,掘丘成风,适才以兽为镇,可他以活人怨煞为镇,出主意的,却是葛厷,是葛厷!
我怎么不恨他?
他以前待我好,说是祖父的莫逆之交,待我种种好,教我习字辨书,教我识人断相,可我长到现在十八岁,日日盯着这幅画,想着他的脸,却从未看清他一张脸到底存了怎样的心!
世人善恶,面相可断,是我学艺不精,是葛厷早死十二年,可他怎要在墓中自己将死之时,把一切都全盘说出!
他怎么不骗我,怎么不骗我!
“就当是我胡说,就当是我骗自己,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反驳,我骗骗我自己,反正我要死了,就骗骗我自己,骗骗我自己……”
我难忍地想起一切,真愿自己还在梦中,至少,那其中还有顾着我的晏师,还有我自己织造的一些朋友,一些顾着我的人。
晏师果真没有回应,人却是动了。
我身子一暖,晏师将我揽进了怀中,指尖小心轻柔地滑着我的翼骨,恍若梦里那般,安抚着我因哭泣牵扯而来的轻裂碎感,重新把我揽聚了起来。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