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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天命棋局 ...


  •   秋尽冬藏,夜幕下得快,我同晏师从房中出来,院中安安静静,四院廊檐挂了盏盏红灯,夜火初上,朦胧炫丽,于人一片安谧。
      两层的藏书楼高窗打开,书墨香气,竹简沁过松油的旧年味道随着廊角轻晃的铜铃声萦绕而来,愈发让人沁浴书海浓香中,如若夏夜月朗星稀,窗下书墨般惬意。

      防火之地,高挂了不下五十余盏灯,这火若起,还真是防不住。
      院中山石水潭的后面,临堂之前,凤弥音置案,独坐北首,踞棋案一方,茶注火炉,似是在等什么人。
      她依旧畏寒,金冠黑裘,团着裘衣坐在胡椅矮座里,人倦倦往后靠着,微眸敛敛,不经意的盯着身旁火炉的细火,安静的,像是刻意藏住锋芒的剑。
      夜风冷凉,晏师说我越往北越惊寒,我算是彻底感觉到了,此刻穿着凤弥音不知从何处置来的白裘,裹得跟过了冬似的。

      “房陵十里一酒,十酒俱不同,都说是同一味黄酒酿法,可经了十里流水而酿,酒,便不再是最初的黄酒味道,各具别味。”
      凤弥音歪头,朝我们笑笑,“若在别日,当好好尝尝这十酒十不同。奈何今日,你我皆有伤,不宜饮酒,权且煮个茶,暖暖脾胃好了。”

      “尔雅有注,树如栀子,谓冬生叶,六书做荼,汉时做茶,可做羹饮。”
      一男子之声乍然接入,清越明耳,从正门松林影壁后传来,“茶贵三美,色香味全,色香其本,味则择水,其理如酒,不知今日这茶,可会同十里酒不同而论?”

      “论与不论,进来尝了便知。”
      凤弥音端坐起来,提起茶注,利落摆开四盏茶瓯,一一注茶,“小辈煮茶,承的是父辈一艺,此艺出自父亲所教,来处却是母亲所传,不知先生可还认得,记得?”

      “自称小辈,胆子却不小。”
      男子雅笑,人从影壁后转出来,忽有夜风拂来,卷起一袭白绢轻纱先过了影壁。

      我睁大眼睛,几乎不相信眼前所见,原以为这般清越好听的声音是个清雅的少年郎,可见了眼前这如蚕蛹裹着的肥胖蠕虫,还以为是哪家富得流油的土财主,专程来收了田税。

      他胖的像头猪。
      我实在憋不住笑,扶着晏师肩头跺脚,指着他笑,全顾不得什么礼仪,也不想在晏不知的人面前顾上什么礼仪。
      “晏不知跟前是没了人,派你这么个不当台面的人来?我看你不用走进来,也不用穿的这么干净,滚进来往泥水里淌一淌,还能拉到屠户铺子里,卖个菜尸闷香钱。”

      男子滚圆的身子停下,大袖收拢,故作恼怒,瞪圆了眼珠子看我,可即便他瞪圆了眼珠子,还是跟条缝没什么区别。
      “识人断相,不过皮囊,若是你生成我这般,即便你的神气是晏师在意的人,你看她还理不理你?”

      “好在她没有生成这般。”晏师淡道,“晏不知,你来就来,有什么目的明说,我不想同你说太多话。”

      晏不知?
      我笑不下去了,仔细又将这男子打量了一番,可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他一身时下兴尚的白衣裹在他猪一样肥胖的身子里,不仅别扭至极,更是滑稽至极。
      诧异之余,不免有心捉弄,同晏师续笑,“他是晏不知?难道他生生死死,此次是投错了胎?投什么胎都好,何故投个畜牲胎?即便是畜牲胎,那也怨不得他,怨就怨,他何故做个人样儿,出来吓人也罢,就不怕,人吓着了他?”

      “说的有道理。”
      晏师淡淡一笑,“人有人道,畜牲,有畜生道,人见了怪模怪样的畜牲,自然会被吓到。而畜牲入了人道,见了人心难测诡诈,也会被吓到。”

      “吃个茶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喂了畜牲,养得好些,宰牲祭祀,也算对老天爷心诚。”
      凤弥音掺和进来,许是听我和晏师捉弄晏不知,压不住笑,眼眉凛凛扬起,显然对我们甚是服气。旋即一瞥眼,面对晏不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晏不知摇头,踩着落地有声的步子,摇头晃脑道,“到底是些女儿家,就顾着张皮相,像我等内玉而华者,如何为人见得?”

      “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
      晏不知走步有声,内息皆无,如若我当初在神气交地所感,他实在是个普通人,普通到每一部分都太过随俗世而流,分毫不让人觉得有异。
      “昔有凤雏卧龙,只因一个生得丑,令人不忍直视,一个斯文俊美,始才得以重用。论才气,卧龙者自论不及凤雏,然主君见其便恶,话都听不进去,何论才气?”
      无论晏不知表现得再是如同普通人,我都不能放下戒心,牵着晏师一同往过走,“爱美之心,人人有之。茶以色美,酒以味美,人则以貌美,便是畜牲,人许些貂儿猫儿活路,也都因它比彘美,不仅不忍杀之,还要奉之。凤龙者,集天下大美于一身,不正是此理?难不成我要供个彘头做冠,对着上天歌颂,‘你看我将世间至美诚心供奉,愿您恩赐降下,护我百安,万世之福?’”

      “哈哈哈,有理,有理。”
      晏不知大笑,拉开胡椅,又瞅了瞅自己滚圆的身形,厚重的丰唇屈起一抹轻笑。原本这样的动作在俊美的少年郎身上更具俊俏美艳,偏生到了他这一张细眼塌鼻的脸上,就分外诡异丑陋起来。

      我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便见他随手往胡椅两旁的扶手上使力,竟是无声无响的将两侧扶手拆了下去,连木榫都没有丝毫损伤的丢在一旁,这才大腹便便的往椅子面上一坐,拎起桌上的茶,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

      “房陵水好,茶好,更好的却是我妙岚的煮茶手艺。比起这一点,作为她女儿的你,手艺的确差了些。”
      他砸吧砸吧舌头,改口道,“不,是差得太多。可惜,可惜,自她离我十来年,我养的孩子,再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手艺。今日来,还以为能解忧苦,不想,却是苦上加苦。”

      他拆解椅子的手段让我吓了一跳,顿时警觉起来,压着晏师的手不再接近,凤弥音也敛了笑意,锋眉凛凛的盯着他。

      “煮茶的手艺,我自然比不上我娘,但有一点,我肯定比得上她。”
      “哦,何论?”
      “我心中之人,堪比井中皎月,天边行云,比起你,实在要好看的太多。”
      “心有心相,眼有眼相,以眼论心也好,以心论眼也罢,都是识我行想。你们觉得我丑与美,那是你们的心眼万象,与我,有何干系?”
      “与你,自是没有干系,所以,我打你,杀你,你也会不计干系么?”
      “这个,你要问我,我若有那么些兴致,可以告诉你,若是没些什么兴致,便不告诉你,你又能奈我何想?”
      晏不知眯眼作笑,将空了的茶瓯往凤弥音眼前一递,“本来,的确没有干系,可我喝了你第一杯茶,心念动了些旧事,不免心有些软。你若再肯为我倒杯茶,我为你杀了,倒也心甘情愿。只是,这第二杯茶,你可愿诚心诚意的倒来呢?”
      “第一杯茶,往往很苦。最后一杯茶,往往淡而无味。我本无心诚,你要我心甘情愿,岂不是在强人所难?”
      “那你杀我,不也是强人所难?”
      晏不知不以为意,指着桌上两杯倒给我和晏师的茶,扭过头来笑,“我走了很远的路,口很渴,吃你们的茶解渴,可不可以?”
      “家里主事的人是小谢。”晏师冷淡依旧。
      晏不知眯起的眼睛一下子眯得更紧,“谢姑娘,成家了?”
      “……”晏师说我主事,听得我心头火热一燥,但瞬间对晏不知表现出的紧锐十分反感,冷硬道,“我成不成家,与你有什么干系?”
      “哎?”
      晏不知往后一仰脖子,故作吃惊,“真是左一句干系,又一句干系,堵得人话都说不下去了。可我往下要说的,是关于你的命。你觉得,我吃你一盏茶,多说几句话,划不划算?”
      “你要肯说,我替你煮一壶茶,随你说到何时,都可以。”晏师骤然接话,冷清强硬。
      “这就是了,早说如此,我兴致就来了。”晏不知挪了挪身子,似乎对拆出来的凳子不满意,懒洋洋道,“折命,抬张椅子来。”
      “是!”房檐角落里陡然有人做应,听起来十分稚嫩,显然是个不足年的女儿家。

      这一应,我心中的警觉便化作了惊凉。
      纵使知道晏不知难以对付,可我仗着神气佛阳互融的本事,以及同晏师神气有交固养本气,对周遭行气变化已经十分敏感,但对晏不知方才是以如何手段解了椅子扶手,以及他安排的人手却没有丝毫发觉。这实在对我打击甚深,不禁对自己夸下海口保住凤弥音的决定生出了怀疑。

      晏师感应,握紧我的手,侧首而来,浅笑,“别怕,无有而有罢了。动则有,不动则无。”

      “许久不见你笑,可我还是记得你笑的样子。”晏不知似乎很享受见到晏师的笑,眯眼接话,甚是喜悦。

      晏不知毫不遮掩他对晏师的亲近,我十分气恼,有了晏师的断定,我不再惧怕,叱道,“晏不知,你明知晏师在意的是我,恬不知耻至斯,要不要脸?”
      “你一路说了我许多个不要脸,在你心里我就是不要脸,那我还要做什么争辩?”
      晏不知站起身,松林影壁后顿时疾步而来两个红衣负剑的稚女,抬着一张宽榻放在晏不知身后,摆正凭靠,冷峭无声的等待着。
      晏不知大刺拉拉地往宽榻上坐住,往凭靠里赖了赖,似是终于寻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人长舒一口气,笑道,“天一阁是个我喜欢的地方,能在此地与你们一会,实在是件美事。加上有小晏师煮茶,人生至喜,不过如此。这样吧,小晏师煮茶,谢姑娘同我走一局棋,这期间,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杀不杀得了我,随你们本事。”

      “好!”
      凤弥音站起,“知你好茶喜棋,你去了黄泉之下,别告诉我娘,我亏待了你!”

      “晏不知,我不会下棋,你欺我么?”
      晏不知提出的条件奇怪,我虽难以忍受晏师替他煮茶,然而此机,却是与凤弥摆在明面上的最大机会。
      我出口驳言,虽没有胜负彩头约定,但我本不会下棋,他喜棋,定然是个棋道高手,我根本毫无胜算。
      晏师屈身煮茶,已然受尽委屈,我若再输,不仅挣不回晏师一句肯定我当家作主的面子,也无法替晏师讨回委屈。

      “无妨,你精数数之算,只消通晓棋理,不会差了多少。”晏不知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豪气道,“何况,我们下的,是天命棋。”

      天命棋,以卦通卦,解而为走,走的,是命。
      他,要搏谁的命?

      “晏不知,如若此棋我们胜了,你会怎样?”
      晏师轻轻抬眸,看着晏不知,冷清微敛的睫羽下,恍若盖着一层薄冰,有着什么我看不懂的挣扎,几欲破冰而出。

      “晏师。”
      晏不知敛了笑,横肉堆叠的脸上,眯着的眼缝缓缓睁开,一双完全不同他一身土财主气质的眼眸清亮如许,衬着满院的红灯夜火,溢出了一抹蕴藏的意味深长。

      “你说的,是‘你会怎样’。这说明,你至少待我还有些情分。”
      晏不知将手中铜钱一握,“我求的,自来不是胜负。此来,当茶,当棋,都是乐事。人生所求,不外乎寻欢作乐。若非寻我之欢,何以求情,何以求爱。若非作你之乐,何以求人相伴?以茶当欢,以棋作乐,我的所求,已然足矣。至于谢姑娘,若解,则不会输。若不解,则也不会败。因为天命有常,并非胜败。”

      “既然并非胜败,走这天命棋,又有何用?”
      我算是听了个明白,晏不知这家伙,就是招人来消遣的,消遣的,还是我的晏师!

      “有用啊,不是替她寻求机会么?”
      晏不知又笑,眯眼做缝,“丫头命短,我可怜妙岚,许她女儿一些成全,来日泉下相见,也不会怪我不是?”

      凤弥音脸色一白,眉峰倒竖,“少废话!今日,我凤家就同你做个恩怨两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天命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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