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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含唇点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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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师念着有事回去,并未睡多久就醒了,只是雨骤然来得邪气,我心头隐隐不安,尤其是念到过去那不止歇的大雨,总觉得有些奇怪,睡得也不安稳。
两人烧水洗浴过了些时候,天色还是暗沉沉的,无端让人阴郁。
得了晏师内息合度,我不仅精神好了许多,连身体都觉舒畅,倒是她有些恹恹,不禁让人觉得自己是不是累着她了一些。
此刻在妆台前拢着她的发梳着,心下十分平静,尤其她一身红襟在身,面带羞稔,好似做了新嫁娘的是她。我心觉欢喜满足,人从后抱住她,挨着她的肩头一同望着铜镜内的两人,想着就此天荒地老,多是一件愉悦至甚的事。
“今日要着敛服,得上大妆,你帮我上妆吧。”
敛服,是要入葬封陵了么?
见我拧眉,晏师往我这厢贴了贴,“事情安排的差不多,别担心。朝中库藏紧张,祭祀陪奉的人不多,但总要有祭祀主礼在场。因你在册,事情肯定要瞒着你。这几日我都要入墓处理祭祀礼,晚上便上山回来,若有耽搁,你也别多想。”
她抿了抿唇,似是有些话没说完,见我眸显疑问,适才低眉道,“道远顾你,佛宗内息尽数保了你,你陪他几日,也是礼数。待他坐化,恐也用不上我的敛尸礼法,一把火烧了吧。”
“传闻得道高僧坐化焚骨,会有舍利传世,你说他,是得道,还是不得道?”
镜中人太过悲苦,我也不愿再看,人贴着晏师,挨在她肩头看着薄窗外的沉郁夜色,倦道,“他说我去找真相,定会害得先前那些人不再安稳,我起初倔强不信,现在看来,他已经受我连累。”
“事事有命,说不上谁害谁,求的,都是自己的道。于此一论,生死纠葛,罪孽因由,都不重要。”
晏师宽慰道,“重要的是人皆有一命,上下求索,天道也好,地道也罢,不过以人而观,非物以祥。求什么真真假假,重要不重要,后世所论,不也是后人口中一词,何时能真的有个什么定论。”
“说的也是。我害死了他,苦的是我自己心里的苦,没有谁替我分忧解难,也没有谁替我后世辨解。若我是那史书编者,大可信口胡说,胡乱挥笔,将他说成个恶相和尚,将我说成个济世司命,都是极为容易的事。墓里那些墓铭平生,到底是真是假,其实都是个障眼法。因为都知道世人爱说道,口中一词,天花乱坠也好,事实真相也罢,皆是一人吟哦,一人所相,非天道大景,万物平相。只消知道这道理,史书册者,如何说,如何信,实在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清楚便好。”晏师淡抿,“不过你有句话不对。”
“什么不对?”
“无人替你分忧解难,那我是什么?”
“……”
“后世是谁说不打紧,随你走一生的人是我,你是什么模样,我最清楚不过。即便你生死消亡,湮灭长河,你在我心中,早已成书,早已成画,早已成我…心神……”
“还是你最好。”
我喜乐开怀,贴着她耳后亲了亲,挂在她肩头傻笑,“晏师,人与人之间其实真的很奇妙。都说大道无情,是因爱而大爱,不忍破坏你生长衍化轨迹,是怕自己贸然介入会引发因果变故,可正是因这万物因生的本则,万物始才有万象。比如没有你,我可能恹恹等死,无所欲求,人就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有了你,才有血肉情感,落泪欢喜,这万法万象,才有了变机动静。可见,大道有万物,因果有万象,都是最根本的道理,避不了,也不能避。”
“事事皆不能避,因我而有你,因你而有我,就是如此。”
“那他呢?”
“他,是你我通融之外景,可观,可看,不可亲。”
“真是什么都难不倒你。”
“想难我……”晏师长舒一口气,些许含轻,“的确是难了我一些……”
“……”这人是在转着弯儿怪我让她累了么,我旖旎一念,小声嘀咕,“待我好了,总归还你……”
晏师玉颈泛红,推开我歪头看她的脸,小声幽怪,“梳发上妆了。”
梦中见过晏师盛青敛服的祭祀大礼妆颜,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现在想起来,却是我自己祭祀之时的样子。一阵做想,倒是想不出为何会将她梦成这般,许是她也祭命在身,由此带入罢了。
好在此居为为女子住过,不管是不是我们猜测的母亲住过,女子盛妆的物件儿都还齐全。从晏师肩头滑下,我侧坐在她身旁,将妆台上的东西分辨摆好,便替她上妆起来。
这人凝肌玉脂,妆底无需多浓,遮过了,反而掩她,因此只打了淡粉。
我托着她的脸颊,愈看愈觉心口温软似水,好似刚刚捞了块水玉起来,只想让世人知她有多珍贵,有多瑰丽,令人跋山涉水,历经万般苦难,也只想见她一面。
“傻了么?”
一时痴愣,晏师打趣过来,我笑不掩饰,索性畅快回道,“是看傻了。”
晏师无奈,明眸生姿,要夺我手中黛笔,我慌忙避让,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
如此安抚下来,纤指拿捏,方是以手中黛笔描上了她的眉。
她眉峰不淡,如同梦中那般格外深刻,笔墨生黛,也只是替她挑好清远的勾线。
不同于殷时雨的黛眉温弱,也不同于我的见之便觉病态,她的眉,远山叠雪,清远而飞,冷削疏离中,并不失却与人的薄冷施压。故而稍无颜色时,人冷冷清清,觉她清滟之余,时有不敢多看的压力。可一旦冰雪消融,敛眉收放的,都是雪山暖阳,赐人温怀。
勾好线,应是我心中所想温顾的缘故,她的冷清薄怀被我描得淡了些,不是那么冷冽,反而透着说不清的绵缠,而这绵缠,正是打她眸底沁出来的。
想她怨我看她痴傻,而她看我,一同如是。
心觉自己不如她好看,到底也把她的心给勾住了,不免得意,放下黛笔,托着她的脸颊小心看看并无差错,这才拈起唇脂薄笺往她唇瓣递去。
晏师十分听人摆弄,唇启而含。
她抿唇时,我捻着后半截脂膏薄笺,凝着她如画似梦的颜,心下悠然荡了涟漪,指尖一松,自己贴上唇去,就此心旖一荡地含上后半截薄笺,与她同眉贴眼的近上了。
晏师显然有些意外,我扬眉转眸,以示自己诚心取巧亲近。
她哑然无奈,一抬手,捏住我下颚,抿唇甚深,将脂膏薄笺尚有的一线余地吞近,朱唇带着脂膏的腻香贴上我的唇,扬眉而来,笑意见锋,显然对我的挑衅不示软,不示弱。
如此,便是彻底痴傻了。想着日后若帮她着妆,都要依此闹一回的话,只怕总会耽搁出门时分的。
一想,心神荡漾,捉着她的手便想闹得更深,她却拧眉幽幽,抵着我的下颚退出去,温笑开启明艳殷血也似的唇道,“总想胡闹,若身子好了,谁制得住你?”
“新婚尚有燕尔之时,我有燕尔之心,难道你就没有么?”我取下薄笺,按住她的肩头,不许她羞稔避开,“人之常情不可避,长情燕尔,亦不可避。”
“总有许多道理。”
晏师不避,转头看了看镜中的妆颜,挽唇道,“眉描得不差,比点唇好多了。”
说着便取过我手中的薄笺再往唇上含了含,又以尾指抹了抹唇线,适才将薄笺放回妆台,取过牙梳递来,“清流八步禅,结印拢柳嵌,知道怎么梳么?”
“祭祀大礼都是清池替我梳,没自己梳过。”我接过牙梳,老老实实转过她身后,跪坐直了身子,拢着她的发,小心打理起来。
“清流一瀑下,八步系禅结,结印在灵台,柳拢耳清清。”
这是祭祀大礼时的发式,以未出阁的女子发式做底,尾发一顺而下,捋发系结以六步缠绕堆在头顶,穿云似莲,莲叶垂顺而下,落成六捋层叠塌环,一一同捋发尾而下。再挑发两捋,过耳后贴肤垂顺身前,同落禅结在尾稍系莲纹结,以此头顶六步,护耳两步,八步禅结,由此完成。
禅者,以示为祭,单字通战,故而为祭天求和,避免战争,祈求上天赐予安宁平和。及至佛宗入时,禅意为汉时通化,受人瞩目。
禅比神多一目,故取多目而化,解字之时,便有万象之意。佛宗衍化,万法万象,宗道各取之时,就有和尚取禅意开庙,渐有自成一脉的意思。
我对此了解,还是听过这开庙的和尚前来谷雨居说禅,觉得有些道理不错,才由此对佛宗有些了解,并不刻意拒绝。
晏师的八步禅并非佛宗禅意,取的是禅祭避免战争的本意。
六步乃万物之指,从无到简,从简到繁,是历经一代一代祭祀传承继承下来的。另外两步,护耳,亦护眼,护的更是中心灵台口鼻,以耳闻、眼见、鼻息、口说、心明为宗旨,以天地万物在人身之上归聚同灵,达到精神魂魄通达沟通的作用。
发生颅顶为盛,不仅可代表颅首,亦有人精华在发之意。
发肤身体,来源父母,不仅需要爱惜,更有根深固脉,悠悠生长不绝之能。许多祭祀典礼,多取动物毛发,以及人祭毛发。道家一脉,以及各地术法,在毛发之上做文章的不在少数,便是日常笔墨书法,取动物毛发制笔,都有诸多讲究。人死尸变,毛发变化亦是其中一种,足见毛发对万物生长有多重要。
以发引神,又取发动引机之意,是祭礼之中重要的一环,八步禅结,正是当下祭祀礼既定的发式。只是晏师不是寻常祭祀司命,为何要取时下发式,我倒是有些想不透。
“晏师,丘门中的祭祀,应该不同于我们寻常的祭祀吧?”
“是有不同,但是我行祭祀都在人世而行,取的都是当下变化之态。丘门每百年一祀,以玄机玉扇变化而祭。因此所定所向都在不同的地方,保的,是天下大势变化,选的人,也是天行大气之主。官家取舍,取的是祭祀命选之人,再由丘门推波助澜,一步一步,走上顶峰。”
“这么说,天地行气衍化,玄机玉扇断定行气走向之主,丘门以此顺应天道行事,其实并无错处?”
“的确并无错处。”
晏师淡道,“错的是这个过程中,为了既定的命运会牺牲多少无辜的人。虽说功成之时,万骨枯荣,但天行大道,万物刍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我们……”
我将挽好的六步垂环放下,仔细归拢在她发后,凝着她镜中稍见冷清淡然的颜,心中陡然闪过无尽哀怜,“还争什么?”
晏师自镜中望着我,静默片刻,才道,“小谢,我说过,待谢家百年之后你再随我走,我守得起。若你不想同丘门纠葛下去,或者不想找什么真相,我也随你。只是有一件事我不会放弃。你是以祭祀阵强留行气神生而来,身体没有异样也罢,若是离了祭祀阵真的不能活,那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活下去。”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也不会再让你以一幅老态龙钟的姿态为人视作怪物。天地之眼赐我的种种苦难与幸运,是让我陪着你,而不是让我独独一人不老不死孤寂独活的。”
她笃定而来,字字恳切,似如天命就该如此。
她相信天命如此,也想让我相信是天命让我和她缠在一起,不作分离,不作孤寂,不作独独踽踽,该是相依而生,相惜而待,如阴阳两极,从不做混沌分开。
“晏师,若我就此能通达体内行气而活,便不再去找什么真相,什么丘门掌控,我都随你,随你去那处都好。若是丘门不放过你,不放过时雨,不放过我师姐,那我,同你一战,绝不退缩。”
“这件事,主动权在丘门,不在你我。”
晏师覆住我按在她肩头的手,“玄机玉扇在我们手上,你又如此特别,怎么讲,对他们都是一个诱惑。事情,总要弄个清楚,不急。”
我见她眉眼几分凛冽,想来也是动了真心对待,本想静心抚她梳发,忽地想起一事,心中骤然动了一念,随口道,“依照莫归迟那日的反应来看,她待我有种期待已久的姿态,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刻意让我重返地下祭祀阵,为的就是确定我的身份?我师姐也说过,她拿毒·药是在试探我会不会死。或许,有人知道这是个神生阵,却不肯定神生阵有没有效果,故而才以我来断定此阵真假?”
“你说的,不无道理。”
晏师敛眉想了想,“这件事我会去试探一下,只是这次敛尸是我最后一次替丘门做事,依照以前的事情来看,不管留不留得住我,他们的反应都太过平静。”
“那你还去?”
“去是因为你陪葬的事,再来者,事情既然是我接下的,总得有头有尾,让他们贸然再派出一个祭祀司命来,短期也难以实现。好歹他们帮了我不少忙,我总不能不还恩情,还要给他们惹麻烦。”
“没见过你这般好心的,太好心,总归吃亏。”
“我会小心。”晏师笑笑,稍扬眉梢,“此事了了,往后的事,你拿主意,我就不信以你的心思,谁还能算计得上我们来。”
“如此信我,却之不恭。”我笑罢,旋起一念,侃她道,“那这么说,你是要事事听我的话咯?”
“哪回没听?”
“多的去了。”说话间,手上并未停下,最后两捋发梢禅结落下,我将它们都顺到她身前,仔细打量了几眼,觉得自己梳理的不算差,便笑道,“到底是我手巧,还是你原本就生得好看?淡妆清滟也罢,盛妆,也如此蛊…惑…人…心……”
“时雨常说割了你舌头下酒,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晏师反过身来,揉揉我的脸,“起了,我去穿敛服,你再歇会儿罢。”
“我帮你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