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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损友 ...

  •   Y大旧校舍自被鉴定为危楼,从教职工住房退化成临时办公处,至今已有两三年弃置不用。

      工程改造的警戒线松松垮垮四面围着,承包商随学校人事调动异变了几次,工程也就无限期耽搁下去。

      冬至日的前一天傍晚,残阳于旧校道东西铺陈,如一条蜿蜒展开的血河。

      危楼之上,天台边沿仅有三十公分不到的空间。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双脚悬空,两臂张开,轻轻搭在生满铁锈的栏杆上。

      头顶彤云朱天,足下寥寥人迹。他张着空茫的双目,不俯不仰,只是平视着那道晕渍在钢筋森林尽头的地平线。

      人死之前,生平往事会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浮现。

      可一路上,陈澍头脑里唯有一片空白。往事里埋了太多血淋淋的东西,即使此刻他都不太愿意去回想。只是在瞥见汽车仪表盘上血红色的日期时,凝滞的思绪才开始运转。

      他对驾驶座上的王德馨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今天是黎珂的生日?”

      王德馨平静地给出肯定的答案。

      整整二十年了。如果当年再心狠手辣一点,对黎曼怀孕的妻子斩草除根,何至于被他的女儿逼入今日的境地。反正都已做了那么多泯灭良心的恶事,哪里还差这一件。

      那时……他究竟怎么想的呢?

      陈澍伸指在眉心揉揉,笑了笑:“去Y大旧校舍吧。那是我和黎曼初次见面,也是回国之后重逢的地方,在那里结束我会觉得舒服一些。”

      他摘下了眼镜。没了遮挡,陈澍眉目间竟还残留着几分年轻时的样子。

      只是重度近视的双眼离开厚厚的镜片,顿时被夺走清晰的视线,视野里一片模糊。

      王德馨没有说什么,接下来的路途在沉默中结束。

      陈澍搭着扶手一步步登上昏暗狭小的阶梯,扶手上满是积灰,触感是一种令人背脊发毛的粗糙。他睁着视线对准虚空,过去的回忆却冷冷灌入脑海。

      那年,他在这个还是水房的拐角第一次见到了提着粉红色牡丹花热壶的黎曼。

      少年的五官钝感,换作他人必定显得憨厚,但他神色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孤僻,淡色的嘴唇在见到陌生人时微微用力抿起,两眼在他身上快速一扫便直视前方,不轻不重吐出两个字:“借过。”

      带着异地口音的普通话,一听就是从广东人定义的“北方”来的。

      陈澍提着行李挪开一小步。那少年很快与他擦身而过,走路时瘦削的脊背略显怪异地僵直着,脖子习惯性向前突出一个角度。

      性格古怪,不好相处。这是陈澍对黎曼的第一印象。

      陈澍来自潮汕一个封闭性极强的村镇。出生,成长,婚配,生育,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囿在故土完成。陈澍考上省内最高学府Y大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久疏联系的亲戚纷纷致电来攀关系。

      那年他也曾意气风发。他没听父母市侩而实用的劝告,一意孤行选择要读艰涩的理论数学。这选择作为他学术方面出众能力的象征,在周围人们眼中又添一层吹捧的资本。

      他出发的火车站围满了前呼后拥的亲朋好友。从某种程度上说,陈澍和黎曼倒很相似,只不过黎曼把孤僻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陈澍则用和气掩饰语笑间高人一等的傲意。

      学生时代,他全部的优越感都来自名列前茅的分数和教授导员的器重。为了保持自己在系里的中心地位,陈澍更加把生活用自习安排得满满当当。与此同时,他也在暗中悄悄关注与他学力相当甚至略胜一筹的对手们。

      刚入学时,第一梯队间的差距并不大。但随着课业难度逐渐升高,掉队挂科的人越来越多,直到陈澍都感到力不从心。不知从何时起,那个独来独往的室友黎曼便占据了他的视野。

      有些天赋是终其一生的勤勉都无法弥补的。因此,与天才生于同一时代便成了庸人最大的不幸。

      黎曼就是那个天才。

      而非常不幸地,陈澍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过是数量众多的庸人之一。

      那是一门专业课的期末考试后。陈澍为争取保研机会,选择在假期留校参加课题,当然,顺便也可以在教授们面前刷脸。他带着凭记忆复写的考试中压轴证明题面,来到出题人办公室提问。他知道自己必须借机给教授留下深刻的印象。

      意外地,他见到了黎曼。

      在他愣忡之际,少年已一眼瞟到他手里的题面,拿起他的答卷对他破天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你的证明思路很新颖,但有根本性的缺陷。”

      似乎怕他不理解当下的情景,还特意解释道:“教授让我参与试卷评阅工作。你要不要我给你讲?”

      “……要。”

      眼前的昏黑与光亮交替出现,陈旧的空气里尽是二十年尘封的味道。连脚步在这里都显得凝滞而厚重。

      陈澍一步步走向高处。他的脚步一刻不停,但阶梯却仿佛无穷无尽。越是逃避,过去越是紧紧相随。他干脆放弃了抵抗,任凭思绪慢慢退回那段回不去的岁月。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个闷声不吭的黎曼居然悄悄获得了教授的赏识。

      那年的寒假,其他室友早早回家准备过年,宿舍里只剩下陈澍和黎曼两人。只要陈澍想,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很快拉近关系,孤僻的黎曼也不例外,寒假里,他们在同一个课题组迅速熟络起来。

      陈澍这才发现黎曼与他想象中那个面软心硬的形象并不相同。大概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得太久,黎曼对他释放出的友善招架得十分笨拙。

      渐渐地,黎曼会对他开听不懂的学术玩笑,会埋头帮他解决难题,会默默打量他书架上的文献,然后把自己搜罗来,认为他用得上的整理好放在他书桌上,甚至不再拒绝和他同吃同坐。

      春节假期的第三天,论文第一稿终于赶了出来。

      整个组在研三学长的带领下围坐Y大东门外还坚守战线的唯一一家湛江生蚝,两扎啤酒浩浩荡荡码在桌面上。

      最后所有人都喝高了,红着脸在广州个位数的寒夜里勾肩搭背往回走。

      陈澍在众人中还算清醒,黎曼双目涣散,一条胳膊重重搭在他肩膀上。年纪最大的学长转到他们面前,手里还握着一个酒瓶子,口齿不清地说:“黎曼,还有、还有你……”

      “我叫陈澍,师兄。”

      “你们两人都很不错……”学长大着舌头,用力拍了拍黎曼肩膀,“尤其是你,前途不可限量。”

      几个研究生闻言都发出善意的笑声,这话语和笑声有如狠厉的一巴掌,扇得陈澍一阵眩晕。

      黎曼负责了相当重要的一部分,而陈澍被分配到的任务只是帮助两位主笔完成理论整合。在课题组里究竟谁轻谁重,不言而喻。

      陈澍在交换的光影里沉了脸。他并非不介意,他只是……不去想。

      他斜着眼睨向靠在自己臂弯里的黎曼。那少年在同级生中并无多少人气,却好像很受硕士生们喜爱,被几位学长接连敬酒,喝得神智不清,大片大片酡红晕开在眼角。

      霓虹普照,虹光之下,少年好像感应到他的视线,脑袋一歪靠在他肩头,费劲地笑了一笑,脸上还有些懵懂。

      陈澍跟着笑,心头忽被沉重的荒谬压住。

      在黎曼面前,他一直尽力靠近的目标轰然瓦解。

      ……这股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

      陈澍最后也没能把握住保研的机会。大三大四两年他和黎曼几乎形影不离,他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一个黎曼是不可撼动的天才,他会输错不在他自己,而在黎曼的答案。

      饮鸩止渴式的自我安慰。

      日子就在极度煎熬和自欺欺人里一天天过去。陈澍的失常越来越明显,即使是最得心应手的考试,他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粗心错漏丢掉不该丢的分数。

      连曾对他给予厚望的教授都失望地告诉他:“如果下次考试还是这样,你会失去保研的资格。”

      陈澍垂头走出数学系办公楼,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在漫天的余晖下,黎曼站在两栋办公楼楔形的阴影里等他。

      陈澍去了国外。又是那副旧友攀附,亲人欢腾的场面,乡里乡亲为他凑够了路费学费,风风光光送他人生第一次坐上飞机。但只有陈澍自己知道,他是落荒而逃了,因为无法继续在那个有黎曼的校园里呆下去。

      他有解不开的心结,名为黎曼,名为嫉妒。

      再归国时,这片校舍的高层已经改为教职工宿舍。原本的四人间改为两人间,空间宽敞了两倍不止。低层还住着一些毕业班的学生,大都已经定了留校。

      陈澍托关系找了个教务处底层的职位,离晋升遥遥无期。他个性争强好胜,本来在体制内也许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可惜与他同一年大学入学、晚一年硕士毕业的好友黎曼竟以二十五的年纪破格提升到副高职称。

      在异国他乡,新的环境里建立起来的自信心再度崩塌。他的噩梦重新开始了。

      黎曼听说他回国,到院里疏通关系,让他得以挤进紧缺的宿舍分配名单中,两人重新做回朝夕相对的好室友。

      陈澍搬迁当晚,两人通宵促膝把酒。和本科那年的春节一样,黎曼又成了先喝倒的那个。

      陈澍推推他的脑袋,无奈地摇摇头:“你还是那么不能喝。”

      他架起已开始发出轻轻鼾声的黎曼。他也已有些醺然,要一个醉汉把另一个醉汉搬到上铺显然不可能。陈澍只好把黎曼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往里推了推。

      鼾声渐渐止息,换作呼吸声,均匀悠长。

      陈澍睁着眼睛,看向窗外天空一点点亮起。

      即使在海外,他竟也时时自虐般地想起黎曼。没有一位本科时说说笑笑的室友能像黎曼那样令陈澍牵肠挂肚,像最亲的挚友。他又拒绝听见黎曼的任何消息,拒绝读到他署名的任何文献,像一个不可说的禁忌。

      是敌是友,亦敌亦友。他对黎曼的感情便如夜将尽未尽时分的晓雾一样晦明难辨。

      “如果没有遇过你,没有与你交心做朋友该多好。”

      黎曼于他是一秒的朋友。转瞬即陌路。

      他于黎曼,却是一生挚友。

      为了拿到黎曼手里一篇至关重要的学术成果,陈澍亲自炮制了足以置黎曼于死地的事故。事故预定时间临近,他手心冒汗,一接到黎曼出事的消息便立刻动身赶往黎曼的办公室,却扑了个空。

      那份手稿在黎曼的女友手里。

      陈澍火急火燎赶到医院,一路上种种说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当他看着病床上面容死灰的黎曼和他哭肿了双眼的女友时,竟只能说出一句:“……他没事吧?”

      “陈老师!”那姑娘紧紧攥着他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医生说他脑部受到严重撞击,损伤是不可逆的……拜托你,拜托你帮他把这份稿件整理出版,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说过,你是他这世上唯一的挚友……”

      她双手颤抖得太过厉害,几张尺寸不合的信纸从厚厚一叠手稿里洒落出来。

      陈澍的手也在颤抖,因为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狂喜。他表演着恰如其分的悲伤,抢先一步弯腰捡起信纸,瞳孔骤然缩紧。他看见了黎曼是如何替他驳斥审稿人的提问和修改要求,还有黎曼写到一半的推荐信。

      “你放心吧。”他的灵魂仿若抽离,只剩一副躯壳微笑着对那姑娘说,“我没想到他会出这种事故,你放心,我一定为他完成他的心愿。”

      “陈老师……”

      陈澍转过身,那姑娘在背后哑声叫住他。她说:“黎教授他……他有一篇写到一半的新综述,他对我提过想要把你的名字署在并列第一作者,因为你研究的课题跟他相近。那篇文章还没有完成,如果他能醒过来的话……”

      喉间的呜咽吞没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黎曼在人情世故上堪称纯粹,因纯粹而生学术之心。他是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陈澍,以致于他的女友也轻易把陈澍当作了救世主。

      他们没想到陈澍从未稀罕过一篇综述的共同第一作者。他把黎曼的新成果以自己的姓名发表,他先下手为强,堵死了他们所有的申诉渠道,把那个不知何时才会苏醒的黎曼和他怀着身孕的女友彻底赶出了广州。

      那之后,即使刻意躲避,陈澍还是断断续续听到过关于黎曼的只言片语。

      他怀着孕的女友带着他回了老家,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愣是举行了简陋的婚礼。颠簸和潦倒都没有令那个坚强的姑娘流产,黎曼在世上唯一的血脉竟然保住了,而且正好出生在那年冬至。

      黎曼的神智再也没有清醒过。

      一代数学天才就此陨落,他们的消息再也不值得陈澍关注了。他坐上了升职火箭,借那篇偷来的论文做跳板,混得风生水起。

      那时的陈澍绝对想不到再见黎曼,是在狱中。

      “那个人的事情上面给的压力很大,证据又确凿,看来他注定要死在你前头了。你的一审定在春节之后开庭,警方会彻查你生前所有的灰色交易,不仅是钱,还有色。”

      黎珂对他说着什么,陈澍听懂了又好似没有听懂。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个坐在轮椅的人身上。

      陌生的神态,陌生的皱纹,偶尔交汇的眼神也诉说着这人对他的完全陌生。陈澍忍不住去看那条盖住他双腿和膝盖的灰色毛毯,他知道毛毯覆盖下大概是一双严重萎缩的腿。

      根本难以想象,眼前这个正是与他昨日最亲的某某。

      暌违二十载,他们好像仍同在一个世界上活着,却早已永别。

      有什么东西,在他左胸口碎裂开来,裂痕遍布了全身。让他从每根骨骼深处开始疼痛。

      “陈澍校长,我很恨你,但我也知道还有些人想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我并不希望你所有那些腌臜事都大白于阳光下。”黎珂语气平静。

      陈澍隔着透明屏障望着她。他把这个女孩子逼入过绝境,见过她各种或窘迫或痛苦的模样。她的五官同她父亲一样带着圆圆的钝感,却被皮囊之下的强烈锐意衬得孤绝。

      “我接受你的安排。”

      这样走大概就是他最最体面的结局。

      ——啪。

      血色的光线染红了危楼上的身影,以至于终结的场景像那住过天才的旧楼为故人落下一滴血色的泪。

      王德馨朝不远处的人点头示意后摇上车窗,消失在广州黄昏归家的街头。

      榕树下,高大的男人给娇小的少女裹紧外套:“不过去表示一下感谢吗?”

      能和黎珂成为朋友,任何人都会感到幸运。

      少女神情微动,却摇了摇头:“不了。我和她还是适合保持这样隐秘的联系。”

      表面波澜不惊,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无声地参与了审判,又携手离去,像一对真正的旁观者。

      寒风练练,吹起黎珂的发丝。

      她的拳头笼在衣袖下死死攥紧。记忆中另一个人如出一辙的死亡拉开了整个命运的序幕,从那一个人的牺牲而始,宿命的涡轮将每个相关者卷入革.命,至始作俑者身死方休。

      每场革.命必然伴随流血牺牲。要想当英雄,就必须踏过累累白骨。

      黎珂目不转睛望着陈澍落下的方向,傅百城在她身边望着她。

      “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他用手背贴一贴她的,冰冷冰冷,立刻拉住,“——你喜欢吗?一切都结束了,黎珂,生日快乐。以后,你可以好好跟我在一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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