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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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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崩塌后的景州城虽说热闹不似从前,可也还算安定。这一切都得功归于凰音,早在各路妖灵逃窜之初就已将它们收服在琉璃瓶内,否则后果,应是与叶州般,不堪设想。那日凰音涅槃后,引来各派的侧目,凤凰一族更是早已让出了凤皇之位,欲让凰音登之。谁知凰音涅槃成为火凤凰之后,并未回到凤凰族,无人能寻得她的踪迹。华山一派听闻我和君陌等人在此,也赶紧派弟子前来应援。他们到时,景州已无大碍,为防祸端,仍是留了几位华山的得力弟子留守查看。陵珂那小子,此番让我等受了这般惊吓,倒也懂事的说要回去。月袂疼爱这孩子疼爱的紧,便亲自驾云送他回天宫,也教我和君陌放心。
江南有四座州城,其中以叶州排行老幺,是最贫穷落魄的。据叶州那边的消息来报,说是瘟疫横行,死了不少老百姓,情况十分危急。君陌见我身子尚未好,不欲带我前去,我虽没什么本领,但好歹有神乐在手,总想着出一份力,君陌只好作罢,向青玄那老头讨了不少药丸,以备无患。
临行之前,君陌又曾书了一封信托灵鹤送往千云山的百里医仙去,问她除去瘟疫之法。我忽而想起初见时他提起的千云山医仙,想来就是这位了。也不知君陌这厮是有多大的能耐,一眼窥探出我神力低微,身子更受不得风寒。
君陌见我在烛台下托着腮凝思,不由停下手中的笔多看了我一眼。我抬起头,微蹙着双眉,有些费解地问他道:“你为何初到景州就已发现这是幻境?连我都未曾看得出来。”
君陌浅浅一笑,温声问我道:“你果真要听?”
我理所应当的嗯了一声,回道,当然要听。
“我当年降服虎妖的那晚,红庙走了水,那棵古树烧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善男信女的红绸皆燃为灰烬。”他看向我,有些惋惜地轻声道:“连带着玖玖的那条红绸,也烧得一干二净。”
“你若是想忘了她,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我忽而想起那日他在桐花林中问我浮生酒之事,小声嘟囔着。
“不必了。”他独自走到窗前,望着灯火连绵的城都,月光如水拂过他的脸庞,落了满地。他轻微地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哪怕这记忆如烈火焚烧日日烤炙着我的五脏六腑,如蛊毒般啃咬吞噬着我的内心,像带着刺的神鞭将我抽得遍体鳞伤。我也不会忘记。”
三百年来,我听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们有些是爱而不得,有些是阴差阳错,可每当我问他们是否愿意忘掉不堪的记忆时,他们都毫不犹豫地告诉我最坚定地答案。
求之不得,不如不得。
如此,不如一杯酒忘得一干二净。再重逢时,你记得我也好,不记得我也好,彼此各安天涯,互不相扰。
想我当初那般自作多情,多管闲事,摔了个狗啃泥才拿到的红绸,原来不过是个假象。当我看见君陌决然地将红绸不屑地丢弃于江灯中,还感叹神仙到底冷漠,替那位叫做白玖的姑娘多有不平。如今看来,她是何其有幸,能被这样的一个英雄挂念。
而我在过去的漫漫十万六千三百余年的时光里,曾被多少人遗忘,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记不得我曾是过谁。南海的岁月,神界数不尽的日复一日的光景,六千年的历劫,三百年的顿悟,有没有人会这样记得我?哪怕记忆如烈火火,如蛊毒,如带着刺的神鞭。
烛火被风吹动,抖了几抖,屋子里寂寂无声,异常沉默。我望着君陌落寞的背影,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归矣”他忽而侧过身子,看向我道:“你活那样多年,难道就没有爱过一个人?”
心仿佛被刀剜了一下,说不出来的刺痛。我也不知是从何处涌起的伤悲,瞬间将我包裹。我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避开君陌的目光,淡淡答他道:“没有。”
“好罢”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打趣似的说道:“你这般刁蛮,又是温若上神的宝贝徒弟,自然没人敢招惹你。”
我觉得头有些昏沉,身上原本愈合好的伤疤也觉得疼痒了起来。心中惴惴不安,只觉得喘不过气来。我按捺着寡淡的面色,抓起立在床头的宁暇,打断君陌的话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歇息。”
我起身正欲开门,只听身后的君陌喊道:“你等一等。”
推门的动作停住,我迟疑着要不要回头问问他还有何事。却只听身后那人声音平静似不起波澜的海,嘱咐我道:“你只管好好睡一觉,夜里有我守着,你放心。”
风扬起我月白色的衣袂,我推开门,满天星光璀璨,墨蓝色的夜里,是许久未享受过的静谧祥和。我微微侧过头,冲里头的那人轻声道:“多谢。”
不出我和君陌所料,叶州城内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到处都是乞讨的难民,端着破瓷碗,穿着褴褛的衣裳,头发油腻乱蓬蓬的,面色枯槁,两眼带着乞求似的可怜目光,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路人。由于瘟疫横行,百姓穷苦,无钱医治也无钱安葬,尸体就摆放在家中用草席卷起,城里到处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恶臭味。
这里早已没了做生意的小贩,饥荒瘟疫流行的年代,谁还顾得上做这些赔本的生意,连自保都是件异常艰难的事。街道小巷,所到之处,遍地呻 吟,哭声叫声更是不绝于耳,透着无尽的苍凉和绝望。
我和君陌一路走来,亦是被这些难民紧盯了一路,君陌皆都细心的在他们碗里放下了点碎银子,没料想刚施舍完一人,一众人便拥了上去,举着碗将君陌困成一团,皆都要抢君陌手中的锦袋。我站在外围,垫着脚已全然看不到君陌在哪里。衣袖忽然被人扯了扯,我回头去看,才发现身边站了个小女孩,衣裳破旧打着许多补丁,没有穿鞋子,小脸脏兮兮的,但依稀还能看的出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像是个美人胚子。
我忽而想起我那凤凰族的小侄女离镜,生来就是锦衣玉食,被人百般呵护。再瞧见她这般模样,可怜见的。我一阵心疼,正欲蹲下安慰,却见那女孩拉着我的衣袖哭着跪下,央求我救救她的弟弟。
女孩告诉我,她叫小芸,爹娘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一个弟弟,可弟弟也感染上了瘟疫,已高烧不退,昏迷好多天了。
我在人间呆的那三百年,无事的时候也曾在忘忧楼读过不少医书,也曾在在仙界游荡时曾跟司医司的医仙们学过一点。可我终归是个半吊子,若是让我医些猫猫狗狗还好,要治疗瘟疫,还真是没多大把握。
“神仙姐姐,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吧,他还那么小,我不想他死啊!”她跪下攥紧我的衣角,不停地磕着头。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哭得很是伤心。
我转身看了一眼还在人群里的君陌,微微有些迟疑。但见那女孩已泣不成声,又想着救人要紧,终是妥协般地点了点头,轻抚她的头疼爱的笑笑,跟着她回到家去。
我赶到小芸的弟弟那时,从脉象和症状上来看,应是此地流行的瘟疫无疑。我按照之前看过的医书,配了几服药,写在单子上让小芸去抓。小芸吞吞吐吐的不肯去,我这才想到是没有钱,便拿出一串从东海龙王那抢的红珊瑚串,让她拿去抵药钱。好在这里的药铺还未关门,若真连草药都没了,医仙来了也恐怕没了办法。
小芸攥着红珊瑚串使劲的向我磕头,我将她扶起劝她快去,她这才抹干了眼泪,一路小跑着去了。这屋里只有一张破木桌和沉旧泛黄的茶壶,我晃悠晃悠了茶壶,倒出一些温水放在茶碗里。她弟弟早已渴得嘴唇干裂,想是好几天没有喝水了。我将他扶起,他迷迷糊糊地捧着水喝,这才刚喝到嘴里,便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摇摇头无力地喃喃道:“烫……烫……”
“烫?”我端起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抿了抿嘴狐疑道:“还好啊。”
“啪”地一声,手中的碗被打落在地,碎的四分五裂。君陌收起手中的仙石,淡漠地走来,微微带着怒气质问我道:“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有多害怕你出事!”
我还未回过神来,他已一步一步将我逼到墙角,紧蹙着眉头,不等我回答,一只手已按住我的胳膊,双眸逼迫似的直视着我,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替我系上面纱,不经意间,他的下巴蹭过我微热的脸庞。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猝不及防。
我惊魂未定,躲过他炙热的目光,别过头去小口地喘着气,手心不觉已全是汗。
“这里不是景州,若是染上了瘟疫,我怕我救不了你。”他声音忽而柔软了下来,按着我胳膊的手也无力地垂下,闭着眼静静抱着剑靠在墙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低着头推开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安静地蹲下身收拾碎掉的瓷块。拾起瓷块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我抬眸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君陌亦是平淡的看了我一眼,回我道:“你手伤刚好,我来。”
我有些不情愿地将瓷块放到了地上,起身又去照看小芸的弟弟。
小芸抱着草药回来时,见到君陌先是一愣,又见我蹲下身若无其事给他弟弟擦脸,迷糊地跑了过来,乖巧地将药递给我,看看君陌问我道:“神仙姐姐,那位大哥也是来和你一样救人的神仙吗?”
我取过药,打开纸包凑近闻了闻,冷淡回道:“他是个疯子,你不用理他。”
小芸不解地啊了一声。只见君陌微微想要起身,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见我不欲理他的模样,也就此作罢,持着剑打算离开。跨出门的那瞬间,又不放心的回头嘱咐我道:“你在这里小心,我去别处看看。”
我轻微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到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小芸正坐着药炉前扇着火,瞧见我和君陌这般,拿着蒲扇笑着回头看我道:“看来那位神仙大哥很在乎姐姐你呢。”
我似是没听见这句话,淡淡朝小芸道:“我已给你弟弟服下仙药,这方子虽不一定准确,总还有点作用,你不要断。”说罢又解下腰间佩着的玉佩,放在破旧的木桌上,嘱咐她道:“这玉佩留给你买药用。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门,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叶州的灾民还很多,我得走了。”
许是隔着面纱的缘故,我并不太能看清小芸眼中涌起的泪花。对于感激,我早已麻木,再无半点动容。
只听她光着脚丫跑过来哒哒的声音,拉住我的衣袖,问我的背影道:“神仙姐姐,我也想做和你一样的人。”
我扬嘴轻笑,转过来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觉得有些可笑的问她道:“你想做神仙?做神仙有什么好?”
“神仙可以救人,我也想救人。”她澄澈如水的双眸宁静地看着我,坚定地回我道。
我看向她,无奈一笑,起身离去,只留一句像是提点般的话劝她道:“神仙能救人,但神仙未必能救得了自己。”
六道轮回,生离死别,做神仙虽没了这些苦楚,可谁知道,那繁花似锦,琼楼玉宇,立在云霄深处的坐坐楼台高阁中,藏着多少寂寞的叹息。
长生不老,既是恩泽,也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