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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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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往回迈着步子,脚下的石板路起伏得有些不真切,岸边的杨柳依旧懒懒地斜倚着。偶尔飘坠着几片瘦叶。
这便是,以后见不到了么?
一路上,尚意的脑子单单充斥着这一个念头。不留神已跨进了吴府。他自家府上。
身前几步有福子在引着路,挑过压得颇低的梨花枝桠,绕过荷花塘,穿过驻风亭,意识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小书轩里坐下。尚意的脑子还有些懵。
一杯凉茶下肚,脑子方渐清明。
怎么突然之间便要回父亲那儿去?尚意脑子里盘算着。这事儿是故意在瞒着他吧?
皱起眉头,寻思着怎么也得知道想儿父亲是谁,家住哪儿,怎么找他罢?
对于九娘和无想的身世过往,尚意是有些大概的。且不消说孤儿寡母在这苏州府上让多少心思不正的人做巷尾谈资,便是他与九娘与无想的关系,便足以了然并包容这一切。
九娘与他爹,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一道儿在原来的吴府长大,所以尚意见九娘,本该老实叫一声姑姑的。但这些都是他后来得知,亦是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证实到这层关系。再见九娘时,待要扭捏喊道一声姑姑,九娘却按着他的脑袋笑骂,“怎么不叫九娘了?不想见我们家无想啦?”于是还是这般九娘九娘地叫着。以后,也不再改了。
记忆中,无想与他,似乎打小便玩在一起。但是听父亲说起,九娘是只身带着孩子回苏州府的。至于那时无想该是多大年纪了,尚意并不记得清楚。记事起,九娘每隔上一旬便领着无想到吴府宅子里来,那时便将糯米团子一般圆润憨态的无想交给尚意一起搭伴玩着,旁边照看的是云裳的姊姊云容,伺候着糯米团子喜欢吃的零嘴。略略推算,自己那时已是不小,七八岁该有了。
至于九娘每旬来宅子做什么,尚意并不清楚。那时老祖父还没亡故,父亲也没有蓄着长须。日子过得悠然安稳而有盼头。除却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冷淡,与父母对于他的冷淡,尚意觉着那段不算长亦不算短的时日,回想起来亦是充满了心安的味道。
不知何时,九娘在石板路的尽头转角开张了她的酒铺子。名字就叫九铺。再大一些,尚意可以随意往外走了,便会不时得空光顾九娘的铺子,但真实的想法无非是找无想一起玩。或是带上新得的小玩意儿,或是带上厨娘新作的茶果点心,或是领着想儿去刚刚寻觅到的好玩地方,或仅仅是和想儿说会儿话,在厢房里静静呆着,一起喝一碗九娘端来的糯米酿,醉醺醺地倒在一张床上睡午觉。每每忆到此时,尚意直觉得连现下打在身上的阳光也暖融融,懒洋洋的,透着适意。
少时坐在在夫子的学堂上,尚意也会天真地想:要是想儿能来一起读书,那该多快活啊。甚至也曾天真地去请问父亲,能不能把想儿也一并捎进学堂?父亲当时便呵斥道:“自己的功课可曾有这般上心?竟日里想着戏耍!”便不敢再提什么同上学堂的事。不过九铺还是照样得空便去的。
那并不是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若归之为对羁绊与温情下意识的渴望,似乎更加贴切些。但是当时的自己,并不谙熟这些。
只知晓,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春天东风起,无想会盼着他一起放风筝;夏天酷暑难熬,有冰镇的绿豆汤和开满半个池塘的荷花,兴许还能准许下水玩;秋天高阳肃霜,满街的杂果小食和个大肥美的大蟹须得和尚意一起才能吃地尽兴;冬日湿冷难熬,但即便是同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一同说话玩耍,也是乐趣。惊蛰后可以去河边钓些小玩意;谷雨时便要时时不忘备着伞小心走过那段石板路;立夏还并不见湿热,但是想儿喜欢的花很多都开了,虞美人的芯子可以吮吸出甜甜的味儿,但也只敢偷偷摘一点;霜降难熬,可两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又怕什么呢?大寒小寒也冷不到孩子的心里去,兴许还能盼到一场大雪。而到了年关,呆在一起的时日便长了。每年的元宵,想儿都会留在吴府,晚上一起逛花灯,一起猜灯谜,在与吴府隔着一条街的热闹大道上,一起纵情欢笑一回,通常会遇上卖风筝的小摊,买下想儿今年喜欢的风筝,然后两个小孩便从元宵就开始巴望着东风的刮起。
那些漫长而短暂的等待,那些藏在心里的期望,那些头碰头蹲下小小身躯一起认真观察蚂蚁搬家的时光,那些不分你我的分享与捂着耳朵诉说的悄悄话,一并置于记忆的河床,肆意横流,几成泛滥之势。
而如今,又是怎样个狼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