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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还未到六月,长安的夏季已经是分外难熬。
      郭福独自坐在宣室殿的台阶上,垂着脑袋打瞌睡,可炎热的天气却让怎么也睡不着。他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火辣辣的太阳,不由又掏出汗巾擦去了满头的汗水。
      “干爹,不好了!”远远的一个人影径自往宣室殿而来。
      等人影越来越近,郭福才看清来者,不由轻斥:“好小子,你不想活了!”
      话语虽轻,却让飞奔而至的陈光良立刻闭上了嘴。
      待人跑至自己跟前,郭福才又道:“慌慌张张,大喊大叫,像个什么样子!平日里,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万一惊扰了皇上午睡,你我的脑袋都是不够砍的!”他嘴里虽这样说着,自己心里却是一拎,这个小黄门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素来做事有分有寸,小心稳重,乃是自己心中最得意之人,今日如此失态,必是出大事了。
      “怎么了?”
      陈光良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附耳上前,悄悄说与郭福。
      闻言,郭福脸色大变,他略一思忖,道:“你先回去,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告诉我!”
      “诺。”陈光良应声走远。
      事情如此棘手,要怎么做才能不着痕迹地让皇上知道此事,同时自己又能置身事外呢?更何况此时皇上正在小憩,那是万万不能惊扰的。但眼下这件事又耽误不得,自己不妨还是看看皇上醒了没有。
      郭福刚踏进宣室殿,顿觉阵阵凉气袭来。皇帝素来畏热,每年冬季就早早地派人去祁连山采下巨大的冰块,运至长安的冰窖中窖藏数月,夏季里取出来放在宫中降温消暑。
      “郭福!”刚刚晏起的皇帝尚未完全清醒,话音中依然饱含睡意。
      听到皇帝的声音,郭福立马双膝跪地:“奴才罪该万死!陛下这几日食欲不太好,太医道皆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于是奴才特地嘱咐御膳房准备了银耳青梅羹,用冰凉着,待陛下醒了就可以食用。因时间久了,冰已经全融了,所以奴才才想进来看看陛下醒了没有,没想到惊扰了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此时正觉口干舌燥,一听有银耳青梅羹,便道:“端上来吧!”
      只见这银耳青梅羹用晶莹剔透的白玉碗装着,因放在冰盏中,指尖碰触间凉意霎时传遍全身,让人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神清气爽,通体舒畅。片片银耳如白玉一般浮在碗中,青梅虽只有聊聊数粒,但却散发着阵阵酸甜的香气,令人不禁食欲大开。皇帝浅尝一口,立时暑意全消,赞道:“不错!下次还预备着。”
      “诺。”顿了顿,郭福又道,“奴才听说这几日皇后娘娘的胃口也不是很好,是不是也差人送些到椒房殿?”
      为了卫子夫的事,阿娇对自己无比冷淡,而自己因为国事多而杂,也已经好久没有去椒房殿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和她言归于好。想到这里,皇帝吩咐郭福:“你把东西准备好,朕亲自去。”
      “诺。”郭福轻轻吐出一口气,庆幸不已。这件事情终于与自己无碍了,否则身为中常侍的自己,宫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都擅自隐瞒,只怕难逃干系;可如果自己一五一十地禀报,又会得罪皇后,而从眼下看来,皇上对皇后还是有情的,这样自己岂不是两头不落好。有了这银耳青梅羹,事情就可以不露声色地解决了,自己也算逃过了一劫。

      一阵阵呛人的浓烟从椒房殿的屋宇间冒出,在四周盘旋良久,而后才顺风向天空散去。远远望去,整座宫殿都笼罩在烟雾中,迎着刺目的阳光,此番景象甚是诡异。
      椒房殿内,一群披头散发,脸戴面具,身着黑衣的女巫们有的执楯,有的击鼓,还有的舞幡,口中均念念有词,边舞边唱。为首的女巫楚服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一手握柄木剑,一手拿着铜镜,头不停地晃动,喃喃自语,很是投入。但是她的模样在别人眼里,却仿佛鬼魅降临人间,煞是吓人。
      “皇后娘娘,请赶快停止吧!等到事情传到皇上那里就真的来不及了!”墨玉担忧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试图劝说斜靠在软榻上的女子改变主意。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皇上到现在都不知道吧?”女子身着朱红色的翟衣,上面用细密的金线织出了振翅欲飞的鸾凤,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斜插在高高的发髻上,两边还各插三支红玛瑙和碧玉镶嵌的双蝶金步摇,说话间黄金流苏摇曳生姿,洒下细碎的金色涟漪。
      墨玉哑然。这宫里捧高踩低,皆是一双势利眼。皇帝近来宠幸卫夫人,不利于皇后的言论自然甚嚣尘上。今日又发生此事,只怕那些好事者早已蠢蠢欲动,皇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皇后娘娘,您……”墨玉依然不死心,还想继续劝说主子。
      可阿娇却一挥手,笑道:“好了!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啰嗦!”
      这笑容妩媚娇艳,令人不由心旌神摇,饶是服侍她多年的墨玉看得都失神了。如此美丽的一张面孔,莫怪能够宠冠后宫这么些年。
      阿娇一面用纨扇扇着风,一面指着殿中的女巫:“你这么闲,不如去跟她们说把烟火全灭了,又热又呛人。你看,本宫身边的冰块都快全化了。”
      阿娇也十分怕热贪凉之人,因此每年夏季皇帝特地命人将冰窖中的冰块按需送至椒房殿。宫中人人皆知除了皇帝的宣室殿、皇太后的长乐宫,也只有皇后的椒房殿能有如此优待。
      “诺。”
      墨玉找到楚服说明了阿娇的意思,岂料楚服竟以祭祀祈福要虔诚为由不肯灭了烟火。
      阿娇听了怒道:“本宫只当请你们进宫是帮本宫办事的,你们居然敢违背本宫的意思?快把烟火灭了!”
      楚服见阿娇发怒了,忙不迭命众女巫灭了烟火,而后继续摇头晃脑,边唱边跳。
      “皇上驾到!”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阿娇放下纨扇,起身对墨玉道:“准备接驾!”
      墨玉两手抚地,双膝跪倒,哀求道:“皇后娘娘,请三思!”
      她这一跪,殿中的宫女内侍顿时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轻叹一声,阿娇扶起墨玉:“你跟了本宫多年,我知道你是为了本宫好,素日你是最了解本宫的,但此事是本宫自己所愿,无须再多言了。你们都起来吧!”

      眼见皇帝的步辇离椒房殿越来越近,隐隐的传来女巫的吟唱之声。
      “郭福,怎么回事?”
      郭福见皇帝面色阴郁,目光犀利地注视着自己,心中一阵慌乱,赶快低下头,:“奴才不知!”
      “不知?”皇帝轻嗤一声,唇畔逸出一丝冷笑,“依朕看,这银耳青梅羹中讲究大了!”
      皇帝是何等的聪明睿智。听闻此言,郭福知道自己那点小伎俩自是瞒不住了,急忙跪地一个劲磕头地求饶:“奴才知罪,奴才知罪。还望陛下开恩啊……”
      “朕最讨厌别人自作聪明地算计,你就在这跪着,日头没有落西山不准起来!”
      郭福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还好,终于保住了一条命:“诺。谢皇上恩典。”
      皇帝刚进椒房殿,众宫人赶紧跪拜行礼。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跪在大殿中的女巫,便越过众人,径自走向内室。
      阿娇半倚半靠地在软榻上,身旁的桌案上放置着一块三四尺高的小冰块。她轻轻地摇着纨扇,冰块的水气就在她周身散开,带来阵阵凉气,见皇帝款步而来,她意兴阑珊地起身屈膝:“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搀扶起她,浅笑道:“皇后娘娘真是贤德,大热天还为朕的祭天之行祈福。”
      墨玉一听暗自松了口气,皇上话里话外都是在维护皇后娘娘,分明是不想追究此事。她轻轻扯了扯阿娇的衣袖,暗示她顺着皇上的意思把话接下去。
      岂料阿娇嫣然一笑:“皇上弄错了,这不是为祭天祈福,而是巫蛊之术。”
      听闻此言,大殿中人一时都惊得呆住了,女巫们更是吓得半死,要知道实施巫蛊之术可是杀头重罪。她们赶忙跪倒澄清自己只是帮皇后祈福而已,而皇帝根本不理睬她们,只是问阿娇:“巫蛊?只怕皇后还不甚清楚吧!”
      一旁的墨玉早已心急如焚,此时她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了,插嘴道:“皇上圣明,皇后娘娘对巫蛊之术确实是……”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掉了她未说完的话。众人皆一愣,皇后娘娘平日待人虽称不上和颜悦色,但赏罚分明,从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责罚宫人,更遑论是墨玉。要知道,墨玉可是陪皇后娘娘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情分与他人自是不同。
      墨玉眼中满是惊诧和不信。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望着阿娇,喃喃道:“皇后娘娘……”
      阿娇眸中似有泪光闪过,但旋即厉声道:“这一巴掌是提醒你做奴婢的本分!”她的头微微仰起,目光轻慢傲然,直视着皇帝,“谁说本宫不懂巫蛊,本宫清楚得很。”
      皇帝本想把今日之事消弭于无形,却不料阿娇一再拂逆自己的好意,盛怒之下抄起一只青玉缠枝莲纹瓶向地上掷去,“哐啷”一声满地碎片。
      宫人们纷纷跪下:“皇上请息怒。”
      皇帝眼神冷如寒冰,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些蛊惑皇后的女巫全部拿下,其他人给朕通通滚出去!”
      不一会儿,偌大的椒房殿中只剩下他和她。此时,皇帝反倒冷静了下来,话语中充满无奈:“阿娇,你为什么要逼朕?”
      “皇上,我没有逼您,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的口气稀松平常,仿佛巫蛊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怒火又被挑起,皇帝擒住阿娇双手,把她逼至墙角,质问:“巫蛊?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
      温热的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她不禁别过脸,垂下眼眸。
      “为什么不敢看朕?心虚吗?”
      她用力扭动手腕,试图挣脱他的束缚,但未能如愿。
      “你觉得朕会让轻易挣脱吗?”
      “如果皇上喜欢这样和阿娇说话,那就随便吧!”她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晶亮的眸子中却有着高傲不驯。
      他深深地望向她,轻叹一声,终究还是放开了手。“阿娇,你可以告诉朕实话吗?是不是因为卫子夫?”
      阿娇摇摇头:“不是。即使今日没有她,他日还会有张夫人、李夫人、王夫人……而我不愿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
      “阿娇,朕是皇帝,必须有人来继承宗庙香火。只要卫子夫给朕生下子嗣,朕就……”
      “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如常,“事到如今已经不能挽回了。”
      “不,阿娇,只要你愿意,朕定然保你无事,你依然是我大汉朝的皇后。”
      “我不愿!”阿娇扬起秀丽的下颌,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眸,坚决道。
      皇帝心口一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中透着无法言喻的哀伤:“朕曾经说过打造一座金子般的宫殿给你,朕做到了;朕也发誓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切,朕也做到了。就为了一个卫子夫,你就全盘否定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连一点点余地都不留?”
      “不,我依然爱你。因为爱你,我也曾试图说服自己,你是皇帝,掖庭中那么多美丽的女子都是属于你的,为了我,你从未宠幸过她们任何一个。即使有了卫子夫,你也会像以前一样宠我、爱我,没有人可以取代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我依然不能忍受她的存在。刘彘,我可以是你的妻子,但我却做不了大汉的皇后。于是,我想到了巫蛊。只是连累了那些女巫,还请皇上对她们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你还敢替她们求情?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
      “我?”阿娇的声音似有若无,眼中似有水光划过,“我早已将生死看得极淡了。”
      他无限贪婪地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口吻森冷而强硬:“以为一点点巫蛊就可以让你离开朕吗?朕是天子,只要朕不答应,看天下谁人敢!”
      阿娇扬起一抹轻笑,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大汉朝自开国伊始就对巫蛊之事甚为忌讳,昔年太宗皇帝宠爱的慎夫人就是因为此事而自缢的。阿娇身为皇后却犯下这样重罪,只怕皇上也不能姑息吧!”
      “你宁可一死也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吗?”
      “是!”
      她眼中的果断决绝让他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心中涌上了深深地无力感,他坐拥天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临了连自己心爱的人都留不住。
      “陈阿娇,你休想用这种方式逼朕放手,朕不会让你如愿的!”皇帝气极,拂袖而去,“传朕旨意,不许皇后踏出椒房殿半步,谁也不许探望,否则只准进,不准出!”
      情势不由人,你终究还是会放手的!她深深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滚滚地落了下来。

      翌日,皇后因为巫蛊被幽闭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几天,以丞相薛泽为首众朝臣以巫蛊、无子为由力主废后,不想激怒了皇帝,一众朝臣皆受责罚,而薛泽更是被罢官降级。
      下了朝后,皇帝照例去长乐宫给皇太后王娡请安。母子闲聊了一会儿,皇帝正准备告辞,皇太后却道:“馆陶公主刚刚来过。”
      “儿子知道她为何而来,她也求见过朕,不过朕没有见她。”
      “那皇后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置?总不能永远把她关在椒房殿中吧!”皇太后神色淡然,明知故问,“你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了主张?”她略一示意,殿内的宫女内官皆退至了殿外,且关上了门。
      皇帝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皇太后道:“从小你就聪明伶俐,读书也上心。师傅教什么,你一学就会,过目能诵。哀家还记得有一次先帝考察众皇子学业,问怎样才能处理好国家大事。你的回答令先帝欣喜万分,当即封只有四岁的你为胶东王。你还记得吗?”
      皇帝愣了一下,仍然答道:“儿子怎么会忘。当时儿子是这样说的‘不因喜以加赏,不因怒以加罚’。君主不因为自己高兴就多加对臣子奖赏,也不能因为愤怒就加以惩罚。”
      皇太后一改先前的和风细雨,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刘彻,你知错吗?”
      皇帝闻言,立刻知晓她所谓何事,于是屈膝跪下:“儿子知错!”
      “堂堂的大汉天子,一国之君竟然为了袒护一个女子,罢免丞相,责罚重臣,置家法国法于不顾。为了一个女子,你就把哀家平素对你的教导全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女子哀家是万万留不得了!”说罢,她起身向殿外喊道,“传哀家旨意——”
      情急之下,皇帝竟然抓住了她的衣袖:“母后,不要啊……”
      皇太后看着皇帝,只见他脸色苍白,双目含泪,自己也心生不忍,放柔了声音:“彘儿,你是个好孩子。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栗姬最得先帝宠爱,明里暗里咱们母子俩受了栗姬多少欺负,多少羞辱,你都一声不吭,默默忍受。暗地里,你流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努力,好不容易才登上了帝位。如今,正是你施展抱负,建立伟业的时候,可你却为了一个女子……”皇太后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道,“哀家可以容忍她独宠后宫十余载,可以包容她至今无所出,但是哀家绝不会任由她毁了大汉朝的千秋大业,万年江山!”
      皇帝心中大恸:“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请母后看在馆陶公主面上留下她吧!”
      “彘儿,你好糊涂!如今卫子夫身怀有孕,她弟弟卫青又大破匈奴有功颇受拥戴。馆陶公主势力渐衰,再加上阿娇空有后位却又无子嗣,朝中已怨言良多,她现下又犯下了巫蛊如此之重罪,即使你今日保住了她,你又能保她多久?”皇太后轻轻扶起他,“身为天子,坐拥天下,心怀万民,个人的情感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了。你要拿得起,放得下,这件事情就让母后帮你解决吧!”
      “母后,儿子不能没有她啊……”
      皇太后轻轻抚摸着皇帝的面庞,见他眼中透着无尽的伤痛,话语中充满怜惜:“彘儿,母后知道阿娇对你意味着什么,可情势逼人,不是母后容不下她,是大汉朝容不下她。掖庭那么多女子,她们都想得到你的宠爱,你又何苦在她一人身上执着,再不然,母后可以从皇亲贵胄间挑选家人子,无论什么出身,什么样的女子,只要你喜欢都可以选进宫来。”
      皇帝心下一片哀凉,他知道自己再也无力回护她了。他似在劝说皇太后,又似在表明心迹:“阿娇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好的,可是她却是我心里唯一在乎的女子。”
      皇太后听他如斯说,知他已是难过万分,他与阿娇数十年的感情,自己又何尝不知,可是自己实在是不能姑息,只能牺牲阿娇了。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彘儿,母后不是逼你,但母后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皇帝沉默了半晌:“儿子答应母后会以汉室天下为重。”

      没有任何预兆,雨就泼天泼地地落了下来。不消片刻,漫天的乌云就把天幕遮了个严严实实,偶尔掠过天际的闪电,又把天空照亮得宛如白昼一般。
      深广恢宏的宣室殿中寂静无声。九彩凤戏凰灯台上燃着一团团明亮的光蕊,仿佛一朵朵绽放的火花,稍纵即逝,悄无声息。狻猊香炉中焚着龙涎香,从香兽中缓缓吐出丝丝烟缕,益发显得静谧安详。
      皇帝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宫殿,望着一方丝帕出神。可是,这丝帕质料却是极其普通,竟完全不似御用之物。
      自太宗皇帝便把平息“诸吕之乱”的正月十五,定为与民同乐日,京城里家家张灯结彩,以示庆祝。从此,正月十五便成了一个普天同庆的民间节日——上元节。而每年此时,皇帝必定率文武百官在城门楼上与民同庆。那时自己还是太子,也并未成亲,在如此重要的日子自然也要跟随父皇左右。可是,他却经不住阿娇的央求,偷偷带了她去街市看灯会。
      她束起满头青丝,身着男装扮作小厮模样,俏生生地在他面前转了圈:“像吗?”
      虽是普通的蓝布衣衫却依旧难掩她娇俏的模样,他的心头微微一动,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见他久久不语,她微恼,皱眉道:“不像吗?你不会改变主意不带我去看灯会吧!”
      他回神:“不会,我既答应你,就不会食言。”
      “那便好了,我们还等什么,走吧!”她的声音在耳畔传来,有点着急。
      宫中都知这位长公主的独女貌美无双,聪□□黠,深得皇太后的喜爱,因此自幼养在长乐宫中,地位超然。众人皆有心巴结讨好,可奈何她表面上虽待人客气有礼,骨子里却难以亲近,于是只好作罢。如今她这番稚气模样也是算是难得一见了。他凝眸看着她,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一轮皓月高悬空中,冬天的寒气尚未褪尽,空气中依旧带着凉气,可是这并未阻挡人们赏灯游玩的兴致。街道两旁的铺子前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灯,耳边充斥着小贩们的吆喝声和鞭炮声,鼻尖闻到不同食物的香味,花灯人海,互相交映,蔚为壮观。
      他牵着她的手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逛过去,凡是她拿起来的东西,无论是首饰,还是小玩意,他全都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来。没一会儿,未与她相牵的手里便拎满了大包小包,堂堂大汉太子殿下瞬间变成了负重累累的杂货郎。
      路边的汤圆铺子人头攒动,生意极好。每人的汤碗里浮起颗颗糯米圆子,白得晶莹透亮,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她一时兴起,虽知外面的吃食必不如皇宫御苑,却有了尝试的欲望。“我要吃圆子!”
      不待他回应,她率先走在前面,而他,她知道就在不远处跟着。突然,她视线一暗,有股冲力袭来,头上突然被一方绸子盖住。她陡然一惊,才准备大声唤他,眼前骤然一片璀璨。他凝眸看向她,眸光安静而深沉,手中正握着一方白绢。
      她面上一红,微微垂了眸,一双长睫似蝶翼般忽闪忽闪。
      “小姐,对不起。”几个少女匆匆走了过来,惶恐道。原来是邻铺几名挑选锦帕的少女嬉闹,将一方帕子甩了过来,覆到她的头上。
      他买下了那方帕子,只因不想沾染了她气息的东西落入别人手中。可她笑嘻嘻地从他手中抢过,说来日再送还与他。
      那一夜,帝都的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花灯焰火照亮了整个夜空。他们也难得放肆了一回,找了个酒楼要了最好的单间喝酒对诗。几杯酒下肚,他们都有了些薄薄的醉意。
      他到今日都记得,那天他最后一句说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眼眸晶莹透亮,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竟比往日抹上的胭脂还要美丽几分。他情难自禁地俯下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宛若蝴蝶掠过花间,极轻极柔。她的呼吸含着酒香,带着甜味。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他伸手拉了她的发带,如瀑的长发散落,轻轻滑过他的额,他的眼,他的脸……
      她羞得满脸通红,捡起发带束好散开的长发,就说要回去了。一路上,他们都很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想她一定是生气。
      等他们折返宫中,这才发现整个北宫灯火通明,侍女内官跪了一地,连个大气也不敢出。他怕她受到责罚,偷偷把她送回长乐宫,才又悄悄潜回。而那一晚,父皇发了好大的火,若不是母亲拼命求情,若不是怕惊动皇太后,只怕自己受到的惩处会更重。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受到了极大的严惩——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可是他不悔。
      后来,他闭门思过,她遣人送来一方丝帕,正是上元节她拿走的那一块,只是上面多了一株并蒂莲。精湛的绣工,细致的触感,一看便知非一般女红所能达到。他知她得到皇太后悉心教导,绣艺自是无人可敌,一看便知是出自她的手。他想到她那夜红着脸,无限娇羞的模样,整颗心都欢喜雀跃起来。而这原本极为普通的丝帕也因为她的缘故成了他珍爱无比的东西,仔细地放置在攒金丝牡丹纹缎盒中。
      大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了,淅淅沥沥的积水顺着殿宇的飞檐落下来,宛如一串串珍珠散落,激起阵阵涟漪。
      陈光良忐忑不安地在宣室殿外踱来踱去,不时还朝殿内张望。
      “干爹,皇上把自己关在宣室殿一整天了,滴水未进,您看,要不要去禀报皇太后?”
      郭福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道:“还是再等等吧!”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郭福!”
      郭福一惊,吓了一跳,但旋即醒悟过来是皇帝叫唤自己,立刻走进大殿。
      皇帝一脸倦容,眼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郭福大惊失色,皇帝虽少时即位,但处理政务素来睿智决断,游刃有余,即使遇到再棘手的事情,也能从容不迫,应对自如,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冷静自持。自己奉皇太后之命皇帝幼时就跟随其左右,从未曾见他如此。看来皇太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只是皇帝这般模样,恐怕未必能舍得了皇后娘娘。郭福虽深感忧虑,但皇帝默然不语,他也不敢开口,惟有静静地立在一侧。
      过了良久,皇帝仿若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对他道:“传朕旨意,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诺。奴才立刻就去传旨。”
      “慢着,皇后虽废,但是还依照对皇后的礼法供奉,长门宫一切起居用品与椒房殿皆同。”
      郭福领了旨出去,顿觉松了口气,立刻遣陈光良去长乐宫禀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大殿,皇帝轻轻地抚摸着丝帕上的并蒂莲,茎杆一枝,花开两朵,粉色的花瓣团在一起,合抱莲心,取义百年好合。他原本以为他和她一定会厮守到老,却没料到天意弄人,终究还是情深缘浅。只是他仍然要拼尽全力留住这缘分,哪怕只是偶尔能见见她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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