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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夜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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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的尸体。
乌云密布的阴天,只有一点点阳光自铅灰色云朵罅隙碎裂投射,然后凋零,于是天空洋洋洒洒地落起了一场血红的大雪。
遍地血红,天是黑的,阳光是灰的,世界,却是苍白的……好像一场古老的黑白电影,泛黄的脆质胶卷慢慢卷动,播放。
无声,一切都是静默,只有那些云朵鲜血淋漓的斑驳尸体,残碎的肢躯凌乱而疯狂地散漫了整天整地,似乎奏起这末世间抑扬顿挫的最后葬歌。
时空是错乱的。
我常常以为在一个虚妄的时空中存在另一个自己,他却不像我:他习惯穿着淡青长袍,松松垮垮,看上去很柔软舒服;他有一头墨瀑般的长发,不喜欢束起,总是慵懒地披散着,隐隐约约地遮掩了夜般深沉的眼;他的脸很清丽,清丽得有点妖魅,尖尖的下巴,鼻梁很秀很挺,好像山峦分隔阴阳两界,左边是银白的明朗清亮,而右边是黑暗的沉甸阴郁……那样的我用那双特异的眼默默观望这世界,无悲无喜,无声无息。
一星期前,七天之前,下了三天的大雪,很可惜,在我现今所待的世界雪是众所周知的白色,看上去似乎很圣洁。愚蠢地以天真纯洁掩饰所有不堪的零乱肮脏,这是人们所习以为常的。我站在十字街交叉的路口,看着车辆漠然地自身边穿梭,海水样流来流去,莫名地感觉可笑荒谬,没有原因。那两条交叉的公路,好像巨大的灰色十字架牢牢钉在地面,很肃穆,默然,默然,注视,控诉,等待,最后审判……
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即便已将近三年,我依旧对这里的一切陌生,每天接触的人,在第二天见面时忽然会萌生种相见不相识的惶恐错觉。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愿意回到大陆,在自己所熟悉的环境,用自己所喜欢的语言交流。然而这种想法是可笑的,我知道,夏殇也知道。
牢笼一样空旷的大房子,阴郁的银灰,也是我喜欢的颜色。我家新房的后院很大,可我什么都不想种,因为那里已经有四棵大树,还有很多松鼠,当然还居住着两只乌鸦,我想它们是夫妻,住在一起,生儿育女,世代繁衍。
打扫漂亮的阁楼时我想要把这儿作为自己的专属,一回头我看见了夏殇。他披洒着墨瀑长发,一直散到脚跟,松垮的青袍衣角总与发丝纠缠不清。额前的刘海遮掩了眼,他抱着双臂靠墙而立,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坐在窗台上,穿着电视里小女仆般愚蠢的粉色花边围裙,一手拿着抹布,脸上还有些灰,我想当时我愕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
夏殇微笑,唇畔漾开优美的弧线,你已经很久不来看我了。
我说夏殇,我不喜欢这里,你那里还好么?
夏殇垂首,缓缓走近,长长的发丝和青袍在木质地板拖动,发出轻不可闻的沙沙,很柔软安静的样子,只是双足间的银链碰撞出了清脆的声响。他居高临下望向我,半垂着鸦翼长睫,在眼睑打下圈温柔的淡墨剪影。轻挑起狐般斜吊的眼角,眸色深邃冰凉,沉寂仿佛永夜,一如既往的美丽。低低叹息,他摇头,其实我那里也不好。蓦地他极快极轻地笑了下,隐讳而诡秘,似流光稍纵即逝,他慢慢地,吟唱般地说,我在等,最后的最后……你猜猜?
十二月的第五日,连续三天的大雪,之后放晴,冻结的世界突然冰雪消融,阳光灿烂。
乌鸦死于放晴后的第二日,然后剩下的那只,孤单而仓惶地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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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习惯穿着青色长袍,披散着发,很柔软舒适,还有几分不羁放荡。
我想自己曾有个家乡,是个叫做东沙的地方,我在那儿成长,一直待到十四岁,随后离开,原因很简单,简单得任性,只是因为我突然不再喜欢那里了。于是我一直四处流浪,漂泊中渐渐学会了遗忘。
其实早在七岁,我的二哥曾告诉我要带我离开,他说小殇,二哥带你走,离开这里,他们就再也不能锁着你。当时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之下,半眯着眼,唇红齿白,笑得很好看,尤其那双温润的棕色眸子琉璃样熠熠生辉,给我种他周身都被镀上了层薄薄金光的错觉。后来他为了兑现无谓的诺言付诸了行动,可惜最终他死了,死在族人的乱箭之下。我依旧记得他的眼在最后一刻仍努力张着,温暖的棕色瞳孔在看见太阳的刹那放大,然后他倒地,戏剧化的慢动作,只有那双温柔的眸惊惶笔直地盯着天空。血液以几近疯狂的速度欣喜地流失,带着他的生命与温度,滋润了大半枯黄干涸的草地。
天幕晴朗,无瑕的云朵习惯杀戮不慌不忙,悠然自得,慢慢游弋。
蓝天白云,无垠草场,躺着一个十二岁的稚嫩孩子,面向朝阳。半黄半绿的及腰草丛中隐隐流淌着鲜艳明亮的红,好像零星花朵斑驳斑驳悄悄绽放,又似乎在下个瞬间就会燃烧起来,将天地万物焚为灰烬。如此一幅画面,明艳而简约的色彩,单薄而交重的线条,非常干净,非常漂亮。
自此以后我喜欢上了红,血的颜色。看到这种颜色我的鼻端总会莫名地嗅到血气,腥甜浓厚的芬芳,和它鲜亮明媚得可以灼烧掩埋这天地的色彩一样,总是令人惊叹,着迷,沉沦。
没人知道在二哥死去的时候我用禁忌之术捕捉了他的灵魂,并禁锢在我的影子里。他问我为何,我笑而不语。我的二哥以为我想救他,正像他想救我,但我只不过喜欢他苍白灵魂沾满鲜血的样子,非常瑰丽,一如那个早晨浸血的半枯草场,至今仍不断跳跃闪现在我眼前的鲜明。
十二岁那年,也就是我二哥死去的年纪,我认识了夏殇,在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空荡小巷,安静得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脚步声,以及脚上与生俱来的锁链,拖曳,拖曳。烟雾蒙蒙的尽头,那个穿着怪异白装的孩子双足间系着条长长的,若有若无的血色丝带,圈着条腿坐在小巷唯一店铺高高的门槛上,另条腿多动地一荡一荡。她的左肩站着只乌鸦,漆黑的羽,漆黑的翼,漆黑的眼,沉寂如同永夜,漠然,冰凉。她回首,微笑,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是那双眼,那些微凌乱的刘海后双眸沉甸清冷,是最纯粹的黑,却亦如秋水明艳。刹那间我明白那是另一个自己,莫名的,没有原因。
她眨眼,侧头轻声问,我叫夏殇,你是谁?她说我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从未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么?
我浅笑,我是夏殇。
出乎意料,她没有丝毫吃惊,只是沉默。她略显苍白的纤长手指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地抚摸着乌鸦墨羽,不知是否黑色衬托,那削细的十指尖发出轻软的莹润白光。然后她仰首,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朦胧,山岚薄暮般模糊地弥漫散开。夏殇么?她迷茫而淡然,我也是……我在等,等最后的最后……你来了,就一起等吧。话音落尽,她也消失在了空气里,无影无踪,就像场突如其来的梦境,再也无从寻觅,只留下那只夜的鸟雀扑棱翅膀飞到店铺边死去已不知多久的枯树上,低头,用种很骄傲的姿态居高临下,略带嘲讽地笑。
那家小小的店铺,红色的门,黑色的墙,还有缀满的白色轻纱,层层叠叠,敌对又融洽的色彩,非常漂亮。最后的尽头,白纱笼罩的大堂中央停着具巨大的青石棺,黑色的墙上高悬着一个血红的大字:奠。
店外,那只暗之鸟雀依然保持着独有的倨傲,用讽刺的语调冰冷沙哑地嘲笑。
它说,亡——亡——亡——
从此之后我经常会梦到那条小巷,那带着秘密般终年挥之不去的灰色氤氲,玄黑的飞鸟无声拍打着翅膀,站在高高的枯枝顶端,喑哑讥讽地笑。而夏殇有时在树下驻足凝望,有时则躺在棺材铺的青石棺中沉睡。事先预知一般,当我到达时她就会醒来,在漫漫雾障里朦胧地微笑。她的声音犹如某种冥冥中的定数,显得很神圣,很缥缈,似乎从世界遥远的另一端传来,没有速度,没有距离,就如此挥霍地散漫了整天整地。她总习惯用轻逸柔软的语调说,我在等,最后的最后……你来了,一起等吧……随即她消失,留下无数回音轰然,响彻云端。
如是如是地梦了无数次,渐渐的,我甚至已不知道,究竟是我梦见了她,还是她梦见了我。千百次相见,依然是最初的青泥石板,尽头默立的飞雀。空荡的,空荡的,只有双足间的锁链,拖曳,拖曳,哐啷,哐啷。于是小巷变成了两个世界的通道,我在世界的这头,而她在世界的那头,同时出发,孤单沉默地一直走,一直走,却永远没有尽头。
夏殇曾说,两条平行线,即便无限接近,也永远都不会相交,永远都不会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