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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朱梁 ...

  •   闽州城,郑氏别院。
      深冬渐临,天色阴晦苍灰,急雨滂沱。

      斜斜低垂的檐下拉出了一道水帘,水渠灌满了雨水,潺潺地漫出了地面,眼见便要淹到庭院中郑家三郎最为喜爱的那一丛君子兰,照管花树的小童仆不敢拿命作赌,急得火上房,冒着雨堆完沙包,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往墙外舀水。

      结香看了那被大雨浇透的瘦小身影一眼,慢慢放下了窗上卷帘。
      与院中相比,堂屋内温暖如春,一室暖香。

      郑克己披着毛尖青白的猞猁裘倚在胡床上,府里两个管事进来回了一趟话,又有小厮送来一封鸽信。他正看着那封简短的信。他低垂着目光,精致的五官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俊美。两名婢女跪坐在他下边的软垫上,将他每到冬日便会僵硬疼痛的双腿横在膝盖上,用在暖炉上烤得发红发烫的手用力地为他活血推拿。

      那两名婢女的手上满是难看的伤疤,干这份活一不留神便会被烫伤,但她们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甚至手都不敢停下片刻。郑三郎对下人仆从不算多么严苛,但绝不能犯了他的忌讳,偏生他的忌讳多应在细微小节上,作为下人的,只得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

      结香用脚尖垫着地走路,慢慢回到他身后听候吩咐,自她被叫进这间屋子胸腔里那颗心便一直紧张地跳得很快。冬日郑克己一点风都不能受,屋里四面长窗紧闭,她不一会儿便感到口干舌燥,但除了使唤她去放下竹帘,便不再理会她了。

      她垂首等候了很久,郑克己手中握着那封信也已然太久了。

      他平日里是个处事十分利落的人,鲜有出现这等望着信微微出神的时刻。但结香不敢打扰她,不敢打破这漫长的沉默与寂静。

      终于,当戌时已过二刻,高高的院墙外传来檀木棒子敲云板的声音,司更所的更夫一路高升唱喝着:“五谷丰登——瑞启德门——戌时——”

      这才将郑克己从沉思中惊醒了。
      最终,他很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信。

      “建安守住了。”

      结香愣住了:“守住了?”
      “还放跑了谢云泊。”

      郑克己揭开了香炉的盖子,将那封信点燃,火舌舔舐着微黄的薄纸,直到那封信化作一片片灰烬。结香才回过神来,郑三郎并不是在说笑,建安挡住了比往年数量倍增的海寇?

      结香张了张嘴,又好几次闭了回去,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剩下一句难以置信的疑问:“这怎么能守得住呢?”

      “我们布置在城中的眼线一个也没能起到作用,那位女官警惕心颇高,所有重要事务,她都要亲力亲为,甚至在兵防上全部启用农民和山瑶人。布置在城中的人屡次煽动逃兵,险些便要成功,竟又被她生生劝了回去。唯有顶了你表兄姓名的王季混入了她编设的自卫队中,在出城迎战时动了些手脚,谁知又被那山瑶人力挽狂澜,真是遗憾啊。若是建安沦陷,那谢云泊也就没了藏身之地了。”

      “恐怕她也是侥幸。”结香小心翼翼道。

      “不,是我小看她了。”郑克己脸色阴沉下来,他也心惊,没有亲眼所见,他也难以想象那女官如何做到的。但想起信中王季描述得最为详尽的那套阵法,可以说是环环相扣,精妙至极,而且他一眼便看出其中关窍——这是为了应对海寇而量身定做之物。

      她一个刚刚入闽,第一次遇见海寇的女官,竟然能将兵法熟稔于心到如此地步!若非王季在战场上寻机破坏军阵,恐怕那群海寇更加撑不了多久,这女人简直称得上可怕……

      “这是一个临危不惧、善于运筹帷幄的女人。”郑克己面无表情地评价道,他还未见过这位女官,但已经能从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中拼凑出她的样子了——身材娇小、年纪轻轻、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是个如孤崖劲竹般宁折不弯的人。她不惧权势,也不贪财帛,这样的人是最难对付的。

      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郑克己皱了眉,他最厌恶这类正直清流的官员,他们的心里永远只有正义大道、礼义廉耻信,自以为扛着一杆匡扶正义的大旗,就能将这污浊的世道扫清,真是太可笑了。官场上,像李刺史这样的官,有如过江之卿,数不胜数。他们才是支撑起这世道这官场的梁柱,谁不谋私?谁不利己?

      宗族之所以延续,便是靠着人脉香火。若人人都如此大公无私,都照那女官那么做,哪里还有世家宗族的位置?

      哪怕是圣人,也不一定会喜爱直臣清流。

      郑克己对那些清官都是嗤之以鼻的。就拿这个女官而言,在建安这偏远蛮荒之地,天高皇帝远,折腾折腾倒还罢了,若是到了别处,这顶乌纱帽早掉了。

      可他不能等下去了。

      收买那些亡命天涯的浪人武士大举围攻建安,本是一桩刻意为之的障眼法。只为除掉真正的猎物,他耗费了多少心力,折了多少手下,才总算查明谢云泊的踪迹,本来这一切都可以推到海寇侵略之上,还能将建安重新掌控在郑氏手中,正是一石二鸟之计。

      谁知那女官竟将那破县城当宝,不惜拼尽所有守住城池。

      郑克己很困惑——她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像他也总是想不明白父亲的固执和愚忠一般。

      梁国早已是一条沉没的船,他却非抱住不放。而偏偏这些郑氏族人各个都如他一般看不清形势。

      唯有他这个装醉之人清醒。

      一股有些无力的情绪涌了上来,他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结香,闭目靠在褥子上,脸上渐渐显露出深深的疲倦,他很想沉沉地睡上一觉,可那么多凌乱而破碎的记忆却挥之不去。

      郑克己想起小时候,父亲牵着他,走进了那间被紧锁严闭的祠堂,光线暗沉的祠堂里排列得密密麻麻的牌位,这些牌位有的已被烧毁了大半,似乎是被人从火堆里硬是抢出来的,可里头尽数供奉的却都非他们郑氏族人的牌位。

      他还年幼,刚入蒙学字不久,仰头望去,一列列的牌位,望去最多的便是一个字。

      “朱。”

      他不明所以地转头望向父亲,却见父亲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悲伤神情,牵着他的手越来越紧,力气越来越大。

      幼时的他不禁有些害怕,不由轻轻唤了一声:“阿耶……”

      父亲才似乎从极度痛苦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低声说:“三郎,你记着,我们郑氏从来便不是这蛮夷所居的闽地人……当年郑家祖上跟随梁王灭唐称帝,郑氏是有从龙之功的!可惜,天不佑梁国啊……末帝被逼在宫中饮鸠自尽,我们郑氏护送着小皇子一路逃亡到闽……”

      “你要记得,我们郑氏世世代代皆为梁国忠臣,哪怕这天下已改了姓,哪怕我们只能躲藏在这蛮荒之地苟活,皇子仍在,我们便不能忘了忠君之事!”

      郑克己永远忘不掉父亲当年的眼神。

      .

      “三郎,那之后的计划……”
      听见结香的声音,郑克己慢慢睁开眼。

      “我们已经等待太久了,如今牵一发动全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花纹,眼眸闪动,“还不到断尾求生的时候,不过,也不能叫那女官继续留在建安了,她始终是个祸患……叫王季不计代价,杀了她吧。”

      “是……”

      父亲说的忠义,他其实无动于衷,他之所以愿意替梁国谋划,只因他最享受这样操控着别人生死的时刻罢了。

      念及此,他嗤笑一声:“十一郎如何?”

      “乖巧得很,今日已在读《左传》了。”

      郑克己冷淡地点点头,语气里嘲讽之意毫不掩饰:“好好照顾他,他才是这世间最尊贵之人……”
      .

      灯娘上前一步撩开了医馆的布帘,陈棠抖了抖伞上的雨水,走了进去。

      建安一共三家医馆,里头都满满当当住满了伤员,连过道上也躺着俩。陈棠已经去探望了两个,这是最后一个。

      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忙得喝水的空都没,幸好那些伤员的妻女几乎都参加了急救队,帮着换药清洗伤口,帮着晒药煮沸绷带,总算能维持运作,不至于让伤兵就这么无人问询地躺在那。

      伤势轻的,见了陈棠还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陈棠按住了。

      挑了几个问问伤势,送上了一些营养品,嘘寒问暖了一番,收获了民众极大的好感度,陈棠也就准备离开了。

      但她没有大道回县衙,而是往医馆后头走去。
      后院一间原是用来晒药的小屋中,蓝鲲独自仍然昏迷着躺在里面。

      他被人从战场上背回时,一路上鲜血淋漓,步步血脚印,看得人心惊胆战。幸好百姓们都记着谁救了他的命,医馆也主动腾出一间单人病房给他养伤,还有朴实的民众隔三差五地送来鸡蛋。

      门外屋檐下,蓝雀手里拿着蒲扇蹲在门边守着药吊子,见了陈棠都没有抬头,她好几日没有合眼,累得蹲在那就打起了瞌睡。

      陈棠没有吵醒她,命灯娘留在外面替她看着药,别烧干了。
      她自己走了进去。

      屋里药味浓重,外头下着大雨,为避免潮湿的雨气,便没有无时无刻都开窗透气,如今两面长窗都闭合了,厚重的布帘钉在窗上,窗缝里漏进来微微泛白的水光,一束束洒在絮被上。

      这屋子并不是卧室,陈设十分简单。中间是一个小厅,只摆了一套木头桌椅,桌上放着药杵、药碾和脉枕,桌子脚已经磨坏了,底下加垫了一块木片。桌椅后面是一整面的药柜,铁质的小秤杆斜挂在柜子角。

      蓝鲲躺在用帘子隔开的里间,一张临时从县衙搬过来的床榻上。

      陈棠走到床榻边,看着半张脸埋在柔软的软枕里依然昏迷不醒的男人,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男人削瘦了许多,因有些伤口过深不慎感染,他起了烧,黝黑的皮肤下泛起异样的酡红。

      大夫说了,能熬过退烧便也好了,若是熬不过……
      陈棠这时十分无力。

      她知道基本现代医学的消毒常识,可是她仍然有太多太多的无能为力。
      如果穿越能送百度就好了。
      她每日过来陪伴蓝鲲时,总会盯着他的脸这么无聊地想。

      “大人。”
      门外忽然传来了周峰的声音。

      “何事?”她转头看去。一般她来医馆时,县衙的琐碎之事,孙周钱都不会拿来打搅她。周峰这时候过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

      难道是修补城门的工匠那头遇到什么问题?还是大批难民的遣返遭到了什么抵触?陈棠想到这里就有点头大,难民们不少想继续留在县城居住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救灾帐篷可不是什么能够长期让人居住的住所,而且之前是将每个坊和西市空余的地方包括过道都用来安置灾民了,这些地方不可能总是被强占。现阶段而言,他们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庆幸的是,周峰急匆匆而来,反馈的是别的事情。

      “大人,之前战事吃紧,忘了向您汇报一件事。”周峰那张面瘫脸上鲜有的露出了些难为情,“负责建安北城门警戒的哨兵曾送来了一个可疑的人,他自称是从长安而来的官员,我当时顾不上这些,便命哨兵先将其关押在大牢,今日我猛然想起,过去一看,那人已经饿晕了。我搜捡了他身上的印信……认定他的确是长安来的……”

      陈棠等着他往下说,周峰却顿了一下,颇有些心虚道。
      “那人是朝中从三品大司农皇甫叶……”

      “咳!”
      陈棠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一个三品大员被关在她衙门里的大牢活活被饿晕了?

      “那你还不快把人放了!”陈棠马上就跳了起来了,“走走走,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去,这真是误会啊!”

      但周峰没动弹,脸上的神色又更复杂了:“可是大人,这方才衙门又来了一个人,他……他……”

      陈棠不耐烦了:“他谁啊?”

      周峰看着陈棠。

      “他说他……是您曾经的夫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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