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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孟诗清拉了我一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很温暖。

      柳之海也在,他慢了一步跟在孟诗清身后。柳之海穿着一件海蓝色的衬衫,手插着裤带里。将刘海向后梳起,仪表较往日更是俊朗不凡。领口处的纽子敞开着,一如他本人那样不羁。

      “刚才我恰巧听见有人说我‘揉成了石人供上了祭坛上’,所以我想过来道声感谢,顺便过来看看是谁这么抬举我,把我捧得和基督一样的位置。”柳之海对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让人捉摸不清他眼中的意味。

      我听这话着实吃惊不小,有些糊涂又好像明白似地问他:“你是柳真的二哥?”柳之海不置可否,点了一下头。这样一来我倒全明白了,我是完全被他们兄妹俩蒙在鼓里,心里的懊恼一下子涌出来,是对柳真的。后来,兴许是嫌柳二公子太吵,孟诗清以柳真为借口,把柳之海赶走了。柳之海老大不乐意的样子,似乎很不高兴接下安慰妹妹的差事。临走前,柳之海的表情怪怪的,扔下了一句令我颇为不解的话,对孟诗清这么说道:“你的动作倒是很快,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我与孟诗清就去了教堂后面的一片小花园散步。天气真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温润的和风吹在脸上,挟带杏花飘浮的香甜气息,丝丝沁人心脾。我的心就像是喝了一盅花蜜酿的酒,是初次品尝,只觉得甜到了心底,如醉了一般。

      后来柳真和柳之海也来了。我与柳真因是刚闹了别扭,尽管我心情不错,柳真也脸色如常了,可两下里就是扯不下脸来,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孟诗清与柳真也是很极熟悉的,柳真称呼他为“孟大哥”,而不是和我们一样叫“学长”的。孟诗清笑着打趣柳真:“怎么我难得与你们兄妹聚聚,你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快快葫芦嘴找出来,不然我还真不适应呢。”

      柳真的性格原本外向开朗,不易记仇的,孟诗清这么一说她也不好再沉着脸,只是嘻嘻一笑,瞟了我一眼,说道:“笑话,我才不适应呢。头一回被人说成‘锯了嘴的葫芦’,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心媛,你可得帮着我呀。”相视一笑,一场朋友间的矛盾就这样化解了。

      排练结束后,就如柳真和柳之海提议的那样,我们四个人坐上了柳家的小汽车,去古屋街给柳真挑选礼服,就是白晶雅学姐的婚礼。柳家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大商户,经几代盛而不衰,是真正的元老级的老上海大家族,被邀请也是意料之中的。

      柳之海开车,柳真坐在他边上的位子上,我与孟诗清坐在后面的位子上,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又似乎是有意为之的。

      坐在车内,孟诗清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开口,微侧着头听得柳家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的针锋相对,嘴角含笑,似乎觉得很有趣。我偷偷打量了他几眼,他都浑然未觉。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透明,苍白。放在膝上交叉并拢的十指骨节突起,裸露在外的皮肤能清晰看见几道血管。他的五官长地很清秀内敛,像是一幅意境清远的山水画,只在眉毛的部位添上了刚毅的一笔。他体态修长偏瘦,不知为何,有些清风古道的意味,而不是如羊脂白玉般的莹润。他的气质,在柳之海身边一站,就显得偏阴柔了,但他的气质里并没有那种带着消极的女人味,而是纯粹的像薄荷一般的清凉的感觉。

      这样看着他,任时间如流水一样轻柔地滑过我的心里,积在心底间的满足一点点的漫溢开来,就像个怀春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百花盛开,鸟雀争鸣的欢喜。一路上,他虽未与说一句话,我也不觉得兴致索然,即使柳家兄妹字字珠玑的对话也没办法让我分心,况且我又是插不进话的。忽然,车子颠了一下,慢下速度,孟诗清似有触动,视线瞥到我这边来,我惊了一下,慌忙把头转向一边,装着在看车外风景的样子。

      刚好经过大世界门口。我转过脸,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孟诗清一句:“嗯,这么多记者啊?”柳真刚好听到了这句话,抢先一步答道:“你还不知道吧?”于是把早晨发生的那一件事说了一遍。

      柳真继续说道:“刚车子开过来的时候这里就给堵上了,差点没法开进来。以为这里给戒严了,一打听才知道出了这么回事。不用说,记者和巡捕房肯定都忙坏了,还不知道市长厅里怎么忙乎了呢。”柳真转向孟诗清,道:“孟伯伯今晚肯定要加班了吧。”

      我微一怔,看向孟诗清。他并没多大反应,一脸平静地说:“习惯了。即使没有公务要处理,也还是有许多应酬的。”

      柳真一派轻松地笑道:“其实我还是藏着些私心的,若是梧桐道戒了严,我们学校定是要停课了。学校放上两天假,我也好睡个懒觉。”

      一旁的柳之海拿出了哥哥的款儿,一本正经训诫柳真道:“你这话说得是轻巧得很了,恐怕爸妈和族里的叔伯们都要睡不着觉了。这梧桐道一戒严,首先是家里的凤祥银楼遭殃。不单家里的生意会受影响,连股市也会受影响!想想看,上海损失会有多大,我们家的损失又会有多大!这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家里不太平了。你还记得七八年前那一次古物街的戒严吧,那一次,社会上的有头脸的商贾都整装来我们家,商议了几天几夜。”

      柳真不买他的账,说道:“当然记得了。我记得可清楚了,你那时还很不高兴地说,平时不见家里有人来,一出了事大家都赶着来了,好像我们家是避难所似的。你还说,是不是应该考虑把家里改成防空洞,如果有一天上海打仗了,省得他们又跑来我们家,没得送死。”这番话显而易见是柳之海年幼的无知之语,倒还有些柳真天真未凿的味道,我和孟诗清都笑了。

      一路上大家说笑着,气氛不错。汽车拐了个弯,驶出了梧桐道。梧桐道,顾名思义,街边排满了法国梧桐,如一排站岗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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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已是下午两点,中饭不必说,王妈是一定将剩饭剩菜收拾妥当了。我和柳真在古屋街的小槌屋里量了尺寸,定好了款式,说好下个礼拜日再去拿。随后,柳之海提议去了那里的一家他熟悉的日本馆子里吃了午饭,点了那里的有名的四喜饭。

      进门时我没看见王妈,是家讯跑出来开的门。见是我,他面无表情,朝着那麻将桌喊了句:“二姐回来了。”就自顾走开了。

      我一直寄住在叔父家。这家人的作息时间很规律,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起床,日子过得就像一张火车时刻表。现在这个时候,叔父还在上班,其他人的行踪怎样我不甚清楚,不过我市可以肯定婶母这会儿功夫是一定在家玩牌。果不其然,一进前厅就瞧见四位太太,绿肥红瘦,绸衣锦服,珠光宝气。

      婶母头也没抬,只顾看手上的牌,没顾上分心,只是含糊地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末了,她头一偏,朝厨房喊了句:“王妈,给小姐把饭菜热热。”又用平常的声音与左右两边的人说:“去日本饭馆吃饭哪里就吃的惯了,肯定没吃饱。”

      一旁的马太太一边嗑着瓜子,地上的瓜子壳儿兮兮簌簌了一地。她应着婶母,说道:“可不是嘛,日本人吃的东西是花头多得不得了,可每样东西只有一小撮一小筷的。我们家老马每次和他们老板出去和日本人谈生意,一回来就嚷着饿,要我给他弄吃的。不过话说回来,兴许也不是那日本餐馆的错儿,我们家老马就是这样,一工作起来就认真得不得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放在吃的上。”

      对面的周太太不甘落后,说道:“这老马也是好福气,你们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就靠你一个人张罗,还能把婆婆老公孩子伺候得稳稳当当的,把老马养得这么好。”

      她接着道:“我就清闲多了,老周平时事情不多,倒有空天天去馆子品菜。这说到菜馆子,还是本邦菜最好了,老周平时嘴巴养得太刁了,川菜粤菜什么的完全不入他的眼,我在家都不用烧菜了,三天两头地跑馆子。你看我现在闲着,没事就听听戏,打打牌什么的。”

      男人在外忙人,女人忙着听戏、打牌,外加——谈男人。

      “姐姐,你可回来了。”眼前一晃,一个软绵绵的小身子已经扑进了我的怀里,是叔父的小儿子,六岁大的沈家详。他素来与我亲厚,总是恋着我。

      “二姑娘可长得真好,不是我对沈太太说奉承话,我在外头看的人看的人多了,还没见过像她这般出色的。”顾小姐开口称赞我。

      婶母只是笑着应承,对这样的夸赞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手中的牌。

      我倒是很不好意思。那顾小姐尽管打扮时髦,年龄也大不了我多少,是这些太太们中唯一一位尚年轻的漂亮女士。我被这样一位人物称赞,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时,一旁的周太太开口说道:“二姑娘平日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用功乖巧的很呢,将来说不定还是要做女博士的,这样的好女孩子大街上哪里能看得到?”

      这番话似有意又无意,不知针对着谁。气氛忽然有点不对,顾小姐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看牌,不过脸上还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知道里头的缘故,可是我开口驳了周太太的话是不合适的。素来宽厚的马太太转过头来笑着问我:“二姑娘将来要做女博士吗?”

      我头一回听见别人问我这个问题,还在思考着如何回答,婶母回说是还在考虑。马太太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呢,想不到二姑娘竟这般的出息。不过沈太太,不要怪我多嘴,现在的世道不景气,年轻小姐们中学毕业都赶早着结婚。做了女博士总怕要耽误了终生大事的,所以做女博士的事还是要好好地考虑的。”

      我听出这话一点一点往这方面深入下去了,就牵着家详,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我问家详功课做好了没,有不懂的有没有问过家讯。他头一歪,说:“哥哥总是不理我,我一问他,他又要在楼梯上骂人了。”

      这两日沈家讯不知着了什么魔,我老在楼梯口撞见他趴在底层楼梯的扶栏上,朝着前厅探头探脑的。果然,我一进里间,就听他懒洋洋的声音开口道:“让开,你挡着我了。”

      沈家迅是我的堂弟,比我小一岁,也是叔父婶母的宝贝疙瘩。因是独苗,自然是骄纵惯了的。在家里从不对他父母讲礼貌,也从未将我当姐姐来看,对我一贯没大没小,我也懒得计较了,顺着他往旁边一让。他却又嚷开了:“不行,你这边也挡着我了。”

      我忍无可忍,说道:“这话你还是留着跟过道说吧,反正过道就这么点儿地方,你看着办。”随后,我揶揄他说:“你站这么远观局能看到什么?索性大大方方去厅里看,也好学着两手。”

      “谁是要瞧她们打牌了?我这是为我的画取景呢。”

      我疑惑地看了他周围一眼,说:“没画具也能取景?你是在拍照吗?”

      “你说的那是写实画,这都什么年代了,早上个八百年再与我说吧。如今兴的是抽象画。哎,反正说了你也不懂,你们女人就只看得到事物表面,更深层次的东西哪里懂得。算了算了,你不是要上楼吗,我让你。”

      我冷笑一声:“说得倒是头头是道的。既然女人都这么肤浅,你还画她们做什么?你是想表现她们深刻的东西吗?衣服的颜色还是头发的款式?”

      他一时被我堵住了。我话接着说,语气依旧强硬:“若你真要表现什么深层次的东西,更是得就近观察她们。她们可是活生生的,不是泥人蜡像。不然的话,你趴在这里还能指望看出什么来?”

      我自认这番话入情入理,可这小子就是不吃这一套,他嘴硬道:“你当然满口道理,可你的见识还能比上古人?有没有听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两句话?可见女人浅薄。”

      真是有些胡搅蛮缠了,我不恼反笑道:“好好,咱们也别对诗了。没酒没肉的还寻出这么吊儿郎当的两句当正经道理来讲,没得让天上地下的诗仙诗鬼们听到了还不要笑掉大牙。”

      我接着道:“你就在你的‘庐山’外慢慢研究庐山的真面目吧。别忘了观山的时候拿上你把书房的那架望远镜。还有,你那抽象画啊,千万别把太太小姐抽象成了寥寥数笔,看着教人费解,不知道的还当是穿着旗袍的女山妖了。”

      家迅气得在一旁跳脚,又怕嗓门太大把那桌给惊动了,忍着不发作,只管恶狠狠得蹬了两脚,拿着楼梯木板出气。他咬着牙瞪我,好一会儿,最后憋出了这么句话:“真是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等我做出了话,势必要看你打落了狗牙往肚里咽。”

      我正待开口,岂料王妈的声音从楼梯下的那三角间里传了来,吓了我俩一跳,只听她扯着嗓门叫嚷道:“我的少爷小姐,一家子啊,犯不着把嘴皮子磨得和刀子似的,你来我往,夹枪带棒的,别把楼梯给拆了呀。”

      那楼板都被她的高得有些不正常的嗓门震得有些抖动。婶母的声音从前厅里传来:“王妈,你在叫什么?什么刀子枪棍的,没出什么事吧。”

      索性的是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使了个眼色给家迅,家迅会意,忙叫唤道:“王妈。有电话。”

      那楼板又是一阵晃动,王妈出来时使劲关了门子,赶去前厅接电话去了。与我擦身而过时,她毫不忌讳地瞅着我,好像接电话那档子事儿合该是我做的,嗔怪我怎么如此不识相。

      “老妈子真是多嘴,唯恐天下不乱。”家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不耐烦地说。

      我轻轻摩挲着鬓角,随口笑道:“太太们忙着打牌,少爷小姐只顾着斗嘴,只剩着她一个闲来无事,自然是得找点儿事做做。”

      家迅“哼”了一声,嘴角慢慢划出一丝鄙夷,忿忿道:“就是等着看戏不是?这三姑六婆的,三天两头凑在弄堂口像苍蝇似的凑成一堆,不知道看去了多少家的笑话,尽是嚼不玩的舌根,看着都让人心烦。”

      我自他口中听到这番话时,略感到惊讶。往日里,我知家迅虽不满各家佣人间总有意无意的给东家凭添是非口舌,却极少作出言论的。弄堂里的男人论国事不谈家事,这样的骄傲尊严与他而言,与他人无异。却不知何故他今天会生这么的大的气,这其中说不定又是一番隐情。

      我不想探究,却是顺着他的话,心中不免无奈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这方狭隘的弄堂,家家户户都是经连着肉,肉包着骨。虽是小门小户,可谁家又没有些芝麻烂谷的小事,逃得了红白婚丧的事?只怪上海的弄堂太小,如今外头又不平静,蝇头百姓的生活怎么少得了话题?”

      “对了,我听见妈让王妈给你热饭菜来着,她怎么还会躺在里头呢?”他随口问了句。

      我赶紧说:“许是没听见吧,她也是有年纪的人,一时疏忽总是难免的。你别嚷嚷了,让婶母听见了,任谁的面子里子都不好过。”

      他听了,也没再说什么。

      五年前我父母双双过世,家中只有一个仍在念女中的姐姐,顾着我年龄尚小,没有长辈的教导善诱,母亲这一支似乎没有走动的亲戚,父亲的血脉一族大多在苏州一带,上海这边只有叔父家是最近的血亲,所以我就被送到这边来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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