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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隔岸 ...


  •   夏延堂并没有死。
      在皎离开人世后的几个月内各大商业娱乐传媒纷纷通过各种手段释放出消息,在房地产业素有谋算老将之称的建设大亨夏延堂因某些私密原因而导致重伤入院,经过连续几天几夜抢救目前性命暂无大碍,现移往英国伦敦养伤。
      消息如惊天之雷炸开在沉寂忙碌的城市早晨浓浓雾气中,仿佛是天灵盖被人猛猛一击,很多人们难以相信事实真假。
      有些人欢呼雀跃。
      有些人沮丧生气。
      那些曾经和夏延堂是商业宿敌,激烈竞争对手的企业家纷纷寄电表示友好慰问。然而任凭三岁的孩子也能够听得出他们夸大优美的言辞中虚假的色彩,带着几分颓唐嘲笑的味道。
      更有些曾经不满夏延堂作风的公司内部董事,一度认为该趁此时机推他下台以绝后患。群雄逐鹿至高权利宝座,风云暗涌,人言可畏。如此庞大纷繁的建设公司,竟在那样特殊的时刻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似乎已经不再复当初的荣耀而继渐衰退。潇潇暮雨中的城市,有着不为人知的黯然预兆。
      然而,毕竟还是有些人惦记着他的。
      那些茶余饭后云淡风轻的叹息,电视机前的芸芸大众心中所担忧的不过只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于各种公益媒体前,谈笑风生温文厚道的著名慈善家夏延堂。那些繁忙之余淡淡回忆的忧虑,工作机前彻夜奋斗的助手们心中所担忧的不过只是那个曾经在巡查公司时对自己高高在上微笑的建设大亨夏延堂。
      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夏延堂,即将被历史覆盖。唯一受过虐待不忍负受的十六岁继女已经早早离奇死在一场午夜车祸中。
      像飘飞的一朵蒲公英,洁白纯彻,无声无息坠入暮色中。城市晨间新闻中一闪而过的死亡照片,女播音员冷静无情的哀悼声音,偶尔路过街头看见巨型直播牌的行色匆匆的人们,电影胶片般急急回放过去。不待人们追忆,已然无声。

      世界原来也是这般的不公平呵。
      有人惨烈死去,却教人们如此云淡风轻,瞬间遗忘。
      有人尚为死去,却教人们如此牵肠挂肚,四处探寻。
      这就是世间生存游戏的潜规则么。
      这就是日日夜夜亲手碰触着,亲耳聆听着的世界么。它离自己如此接近,在触手可及的瞬间便可以捕捉到安宁生息的剪影,曾经或许也是心中最大的梦与理想,在狭义坎坷的字面理解上慢慢摸索。
      然而现在,她却感觉到它是那般遥远。
      在即将聆听真谛的刹那以更加广泛宽阔的视野来询询教导她。站在高楼俯视下端时候风吹过耳际的痛楚,眼睛底苍茫闪烁的夜色,茫茫人海呵,陌生与戒备让彼此疏远,生命蝼蚁般被权势欲望死死踩在了脚底。那一瞬间,她几乎泪如泉涌。仿佛听到从天光里倾斜下的威严声音,遥远而庄重,带着淡淡嘲弄意味观望她的挣扎,以死亡的鲜血唤醒她最初来到这座城市关于寻找和爱的可笑梦想。
      真是……可笑呢。
      她伏倒在高楼天台的栏杆下无缘由地泣不成声。泪水打湿浓妆艳抹。这一刻她如此决绝地想,即便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不过是海上花怒放般的刹那芳华,当惊艳不再时有谁还能想到自己,就算只是淡淡酸楚的回忆,怕是也不会有任何人的。
      这般的孤寂,活在被欲所推动向前的一个人的世界里。
      现实早早教会她关于隐忍,报复和仇恨。却未曾让她亲眼看见自私的恶果。所以,皎的死才会那样突如其来罢。是否连苍天也看不过于是迫不及待匆匆带走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那个曾经叫她姐姐的女孩,以如此坦诚的真心相待。
      从此后孤寂只怕会更加妖娆盛放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绽开出比曾经更加鲜艳决绝的花,吸食尽她的血肉,至死方休。

      皎死后的几个月里,她从来未有过那样的颓废。廉价红酒的香气弥漫在低矮潮湿的出租房左右,开门时候手懒懒扶在生了锈的红木门栏上便低头可闻见腐朽的味道,无时不刻摧毁她曾经引以为坚强的神经。
      白天喝酒,晚上喝酒,甚至连梦里都飘荡着酒香
      琉璃绿的酒瓶满满积压在房间一角,肮脏的衣物堆成一团,床头依旧整整齐齐叠着皎穿过的纯白棉布裙子,景蓝色低檐棒球帽,雕花木拖鞋。整整齐齐地放着,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每一次推门进来心底总会涌起强烈翻滚的期待,那个叫做皎的女孩能够微笑着去迎她开门,然后羞涩不安地双手绞住纯白色棉布裙子一角,淡淡叫着她,姐。
      然而,周而复始的失望终于将她所有的神智拉到濒临崩溃的边缘。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试图抓住房间内的空气,时而疯狂摧毁着一切布置,方桌,板凳,木床,简单而宽大的衣柜,甚至柜内满装着的名贵服饰。时而又惶顿不安,跪在床头安静整理着每一样皎用过的东西,侧着耳朵细细聆听皎的魂灵是否在周围对她微笑。

      惶顿的意识折磨过后,迎面袭来的便是生活的穷困潦倒。她讨厌贫穷,与生俱来般的讨厌。贫瘠乏力的生命带给她蝼蚁般被践踏的命运,而对于贫穷最初的恐惧早已经在无声无息的时光流逝间隙中深植于心,任何事物亦无法磨灭。
      当皎还住在这个房间时,至少有为欲而努力的源泉。那些出卖尊严而换来的代价,她毫不犹豫地通通砸在对皎的呵护上。然而现在,皎死了。她亦认清了现实。
      却无法再一次承受生活的苦难。
      过度的挥霍和连月的荒废,她已经不再有任何可以购买食物的金钱。舞场,她实在不愿再回去。也并不是没有试着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然而每每为乞讨金钱而卑贱自居时抬头间隙,恍惚之中却望见那个站在舞场门边的单薄身影,长发,面容苍白,嘴角有一丝奇异的笑意。
      那是皎。
      慎密的神经几近崩溃。恍若冥冥之中听见了皎细而娇柔的声音,像江南春雨,像月夜箫声,像一根极细极长的纯白色棉线疾速穿过她的耳际,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皎对她说,姐是生来就应该高高在上的人呢。请不要——这般的委屈自己。
      所有佯装的坚强冷漠就在那一刹那溃不成军。
      她真的无法再回到舞场。或许,注定如同皎所说般,她是生来高高在上的人呢。然而这样想的时候,几乎连她自己嘴角都滑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淡淡嘲弄。高高在上?蝼蚁般贫贱的女子也配用这个词么?

      她试图寻找工作。
      然而没有任何单位是符合条件的。高学历,高素质,高修养。她沈微安不过一个十八岁出走上海的丽江少女。少时堕胎,叛逆而无法忍受世俗目光,并且作了一年零三个月的艳舞女郎。这样的女子,恐怕只有黑夜才能滋养出盛放光芒的美丽。
      她并非适合白昼。
      这一点,她深刻并且过早地就已认识到。

      说起那天的缘分。也应当是宿命的造化。
      雨声缠绵悱恻,在这上海的雨季从来都不缺些古道柔情。
      她静默地站在雨里,未撑伞。长发被雨水打湿,潮湿而柔软散发出奇异香味。鹅绒绿的贴身短裙,细长狭窄的黑色真丝吊带,瘦弱的身体被包裹在淡白色衬衣里,随风扬起。
      于路人眼中,看到的不过一个被雨水淋得落魄失意的女子,海藻般缠绕婉转的黑发,眼珠大而亮幽幽散发出犀利冷锐的光,病态般苍白的脸颊,因为咳嗽而显得异样的潮红。细细绒绒的绿色裙子犹如匆匆行色人偶经绿树时一眼带过的垂挂着的叶子。走得近些的人们,方能够看清雨珠细密地洒落在女子发间,如同一夜暮色后黎明照亮的露珠光泽,越发显得难以忘怀的瑞丽庄美。
      如果不是为了应聘,她大概永远只是黑夜中飞舞的绯红蝴蝶。第一次看见镜子中穿着素净的自己,和多年前一般淡淡的羞涩,清丽柔婉如出水芙蓉,蓦然叫她想起一条本应掩埋在记忆中卷土覆盖的河流,丽江。
      雨色斐然,似乎丝毫未有消停的意思。秋风渐渐袭入骨肉,她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寒颤,激起漫身沾染在素色裙纱上的雨珠,急急溅落在地上盛开水花。
      刚刚的面试失败并未给她造成任何困扰和顿挫。事实上若不是为了消磨时光她是绝然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到这等地步。抬头望了眼面前威严耸立的高楼群,花园,休闲厅,流水,池桥。繁华端丽如临梦中般,被高楼尖端横截成三角形的冰蓝天空,重重叠叠暗灰色云层下流洒出的细雨湿光,这一刻她竟奇异地宣泄了所有郁藏在心中的愤恨。在皎死后的日子里第一次有过想要归附于平凡的心愿,白天上班工作,晚上恋爱睡觉,正常人的生物钟轻轻摆动针盘的节息正以比黑夜更加诱人的美丽吸引着她,哪怕代价是磨平所有的尖锐。

      为顾生计,她在黑夜打工。一家特色小吃店内,老板娘殷勤好客,做的一手好厨艺,老板呆板亲厚,时常体恤地帮忙料理,店内生意如火如荼,夜晚她不过繁星点缀中的明亮罢。
      或许皎说的不错。
      她不适合黑夜。决绝,妖娆,以大无畏的美丽来抗拒一切生老病死。即便后果是如同海上花般的刹那芳华。这样教她承受不起。

      她终究归于平凡,成为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的女子。然而习惯挥霍奢华却依旧在心底同与生俱来的贫穷作奋斗。她需要金钱。即便小吃店内的温情关怀填补掉她关于心灵的晦暗。那些对名贵衣饰的奢华追求依旧在心底蠢蠢欲动,她欲满不足。

      苏氏集团。
      这个无论国内国外都可首屈一指的集团,现在竟淡然安宁地屹立在她的眼前,淡淡鹅黄色粉刷印体,翡翠碧的玻璃流光,古典郁怀中轻而易举捕捉到时尚气息。她轻微地倒吸了口气。
      上次罢,或许是在某本介绍欧洲企业的杂志上曾经看到过它的名字。后来才知道这是个双商经营模式联姻后的商业成果。苏氏一带本为浙江海宁大族世代经商于汉唐乃至宋元富甲一方,晚明时期达致巅峰建业数百,有其人云:天下百业,苏独占其七分,他人亦得三分。过于辉煌终究未必是件好事,统治者与官僚权贵双壁突袭,带给苏氏门业无法痊愈的重伤。满人入境称号大清后苏氏亦日渐兴旺,门人弟子诸多遍布四海,精通货贩商路颇广,一时声名大噪。而晚清之期受腐朽势力排挤亦步上前尘日渐衰亡。奈何国亡家破苏氏一族举家迁移,名门娇女海外留情,嫁与英国豪门贵族方才挽回了这世代连绵的富贵。销声匿迹多年后,海外豪门巨企突以莫大力量支持苏氏,如今又盎然屹立商林。换言之,人们亦只记得国际上名声斐然财力雄厚的曼斯顿,苏氏不过类似于傀儡般的国内产业操纵物。
      然而虽然苏氏常年非曼斯顿高层内部所管辖,总裁名号却依旧挂的是曼斯顿的旗子,所谓双商经营模式终归落入一人之手。
      媒体纵然有天大的胆也绝然不敢冒犯猜测。
      由此,想要挤入名门集团者依旧踏破门槛,欲述无人。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在心底淡淡微笑。她沈微安大概亦是接待者此生以来碰到过最无自知之明的人呢。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接待者望见她时脸上古怪复杂的笑容和闻言抬头时瞬间的错愕。
      “最高学历?”
      “高中未毕业。”
      “从事职业?”
      “无业游民。”
      “工作经验?”
      “没有经验。”
      “那么……想要来这儿工作的初衷?”
      “待遇丰厚。”
      “恩?”
      “事实上贵公司出的价钱相信不止是我,包括接待室外那些排着队伍等候的女人都十分动心呢。因为贫穷所以不得不工作,这应该是每个人最初关于奋斗的理解。因为想要过比现在更舒适的日子所以来苏氏,这应该是每个应征者内心最私密真实的心愿。”
      “好的,沈小姐……我的问题已经问完,关于应聘事项请静候佳音。一旦人事部决定录用那么我们会立即通知您。”
      推开接待室房门的那一刹那,透过墙边玻璃她微微眯起眼望见背后一路微笑着的接待员嘴角下曲扭的怒意和掩饰不住的古怪神色。果真是大公司的人呵,即便是再忿忿也终归能够凭借着所谓的高尚素养掩盖住怒气,不动声色地微笑或询问。
      这样的火候,或许就是世人眼中所谓的道德礼教标范。委屈自己,成就别人。她沈微安到底不是一个伪装到面面俱善的女子。

      这些天来的打击受挫非但未能使她受到痛楚反而由此延伸出古怪的趣味。她意识到,自己突然爱上这样的感觉,穿着素雅衣饰面容洁白行走在白昼的阳光照耀中,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日子和无数路人纷纷擦肩而过,抑或是英俊儒雅的陌生男子,抑或是活泼跳跃的可爱姑娘,他们匆匆地从她生命一端飞越过去,不再回头。就像是,和世界一直进行着持续不断尚未终结的约会。然而当一次又一次看到形形色色的聘接待员脸上故作老成的同一神情时,她总觉得忍不住想逗逗他们,一张空白的资料单,简短而尖锐的对话,往往不消几分钟,就能够见识到最具现实主义的变脸艺术。于此,她是再痛快不过。

      从苏氏大厅内走出,眼见着外面下起细细绵绵的雨水,她不由叹口气,惆怅若所失。站在雨里,被淋湿的苍白面容,长发上的潮湿亮泽,显得有些哀婉动人。或许,这一刻陌生路人是永远不会联想到那个黑夜里妖娆媚舞的红衣女郎。也只有这一刻,她恍若当初。一个沈姓的丽江女子。

      噗——
      水花急急地被过往的车辆激起,纵身飞跃到她微垂的发间,目光所及之处是被车轮碾碎的雨水。她蓦然抬头,却发现淡绿色素裙和白衬衣外套都毫无顾忌地被雨水溅湿,尴尬地紧紧粘住身子。
      车子飞快开过。
      她的目光亦不再思索。淡淡微笑间只觉得没有丝毫怒气。本应看惯的这世间的忍辱负重,扬长而去的名贵轿车与淡漠穷陋的路边女子在茫茫雨帘中形成鲜明对比。没有撑伞的身子早被雨水淌出了水渍,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低身俯到地下想看清楚方才被车轮那样猛烈碾过的雨水是否一地破碎。
      然而,正当俯身低头间却仿佛忽然觉得有人注视。出于长期适应黑夜的敏锐,她迅速抬头看看四周,却发现那辆方才疾速行驶而过的轿车不知何时已经安静地停在了雨幕中。
      招摇的火红颜色,如鲜花盔甲般熠熠生辉,雨水打湿坚硬的车身,溅起细细小小的水花,继而骨碌碌地顺势流下。
      苏氏集团前的宽阔广场在此刻雨景中显得浩浩荡荡,几方石桌,草色青葱,唯有那辆肆无忌惮停在草坪内的红色法拉利,炫耀般。
      她轻轻摇头,捶了捶发麻的膝盖,唇角笑意未泯,想这般混混沌沌的日子竟然教她留恋,却隐隐约约似想起了什么。
      站在雨幕中怕是被雨水淋昏了头脑,竟然将皮包放在了接待处忘记拿回来。幸亏皮包内的现金已经早早被她用完,大概也只剩下几张无用的照片。
      照片……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她脸色一竣,雨水里被淋湿的身体微微有些颤动。
      皎的照片。她的手指下意识抓紧裙角。皎的照片还放在那个皮包内。

      那是皎唯一留下给她的照片。亦是她为皎所拍的唯一一张照片。
      那日清晨,阳光璀璨生辉。她早早地从梦中惊醒,皎站在门口呆呆望着她的睡容入神,眉宇间有淡淡的倦意。
      她起身托住额角,皱着眉头问皎,现在是什么时候。皎却轻轻走进房间在她身旁坐下来,不再言语。一脸的孤寂惆怅,牵出她有些淡漠的情怀。于是那日她毅然推掉舞场工作带皎出去玩耍。
      低矮潮湿的出租房或许困住了世界外满眼的春意,却困不住少女羞涩喜悦的期盼。第一次地,她看见阳光下那般美丽的皎。肤色洁白恍若透明,微笑着的时候眉宇间流淌出绝美的光,举手投足时而如同优雅淑女,招呼着她一起来玩时眼角跳跃的却是唐突活泼的笑意。
      最后她们走得累了,就随处坐在一家小吃店内。皎忽然抱住肚子低低地对她说,姐,我有些饿了呢。于是她笑着点了一碗馄饨。
      你不吃?皎细细柔柔地问。
      我不饿。她淡淡回答,眼睛里凝视的全然是少女微笑的模样。
      哦。皎点点头,如同一只乖巧灵敏的白色猫咪,低低地应了一句,沉默以对。直到馄饨被服务生端来的刹那。
      皎的眼睛仿佛突然绽放出光亮,搭在饭桌上细弱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动。馄饨升起的腾腾热气染湿了皎乌黑濡长的睫毛,香气酝酿得皎长年苍白的脸蛋出现柔柔的红晕。皎忍不住拿起筷子,微微吸起空气中的汤汁味道,眼睛缓缓闭上的时候,神色恍若偷吃到糖果的小孩,叫人不忍心打断。
      她咋舌笑问,一碗馄饨可否买下你的喜悦?
      当然当然。听到声音皎迅速睁开双眼,沉溺在喜色中的脸蛋美丽而哀伤,瞳孔却是湿润润的晶亮。皎开始低下头吃起混沌。她无事可做,凝神注视皎的时候,突然兴致阑珊地从袋里拿出手机将皎的样子对准了摄像头,轻轻按下确认的按钮。
      那个瞬间,俯身入神吃着馄饨的女孩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身子蓦然僵硬了一下。然而这只是那个瞬间的事情,下一秒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依旧是埋头大吃的皎。她又悄悄将手机放回袋中。
      几乎是半个脸埋在了碗里,皎松散下的长发微微垂到耳际,沾上汤汁。她忍不住伸手去替眼前这个吃得正满足的女孩将长发顺到耳后。然而仿佛突然间敏锐地觉察到什么,皎抬头。
      皎说,姐,我吃完了呢。
      她注意到皎的额角上渗出细密苍白的汗珠。
      那么接下来呢,你是否玩得尽兴。她微笑着问。
      姐,我突然想回去。皎淡淡道,眼中喜色仿佛无声无息消失。

      在后来回去的那个夜晚,皎躺在床上午夜时分胃痛欲死。
      她抱住皎的身子急切地颤抖起来,然而想要去医院的欲望却被从半空中抬起的虚弱的手奇异地平息了。
      不要去医院。好么?皎曲卷着的身子因为过分疼痛而不得不缓缓挪动起来。她的手心紧张得渗出了汗珠,然而皎的唇角依旧是淡淡的笑意。
      这么晚,私人诊所恐怕已经关门了。她耐心解释道,以为皎的恐惧不过来源于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穿白色大褂的医生以及几乎死寂的孤独。然而闻言,皎的身体却更加猛烈地颤抖起来。
      那么,我宁可痛死。皎说。
      你总是这样的不驯。莫忘记我才是你的姐。她望着皎因过分疼痛而撕破裙角的细弱手指,俨然入主冷声教训道。
      看见她逐渐僵硬生冷的神色,皎的声音仿佛忽然间柔和下来,伸手碰触她转过身的背影,低声细语,其实姐不用为我担心呢。不过是今天多吃了点罢。想不到小小的胃病疼痛起来竟也惊人。
      闻言她蓦然转回身,神色陡然一惊。
      你是说,你有胃病?
      不再有任何回答的力气,皎虚弱地点点头。沉寂了半晌的屋子里,暮色如黑暗般疾速蔓延覆盖。皎轻轻微笑起来,姐莫要自责呢,是小皎自己贪嘴。要是早些告诉姐姐,或许就不会今日自尝苦果。所以佛经上所说的因果轮回还是有道理的么。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掉,就像前生的冤孽偏偏遭逢今世罪,总该有了结的一天。
      闻言她的神色慢慢古怪起来,望着皎的眼神变得复杂难以分辨。她问皎,你是否有秘密在瞒着我?
      皎摇头低笑,仿佛刚刚经历轮番痛苦的不再是她,吐字咬得紧而密切,沉寂了半晌,皎突然问,姐今天是在为我拍照片么?
      她的身子又是陡然一僵。
      然而皎的微笑却是舒适而缓慢的,仿佛行将就木的老者守望着即将随自己一同入土的财富,模糊不清的夜色分解开惊心动魄的美。皎在叹息,也好,也好。倘若以后我不在姐身边,总归还是有个可以想念的物件。如此,姐就不会寂寞罢。
      也许呢。或许要等到真正离去的那天才知道罢。这样说的时候,她的手正轻轻放在皎的肩上,似乎感觉到皎的骨架仿佛立即散去,恍若随风而走的断翼蝴蝶,于是缓慢地将自己的额抵在皎的肩头,安抚化作柔柔的风吹拂过皎洁白如玉的耳垂。
      她的心中陡然有了不安的感觉。

      预感总是要与不祥联系在一起。
      就好像春天与哀伤终年不遇。
      几个月后皎的死果真应验了最初的异样与预感。一切听似不可思议的话语在那一刹那她几乎都明白了,连同这个十六岁少女淡如眉梢的悲哀,孤寂,决绝,与困倦。

      苦难和痛苦终究还是要过去的。她疯狂想念的皎,永远也不曾使她甘心眷恋在那间阴暗低矮的出租房内。她离开夜总会,离开舞场,亦离开出租房,唯一未曾离开的是皎留下的唯一的照片。
      那个将大半个脸伏在碗内入神吃着馄饨的少女,乌黑秀丽的长发以及白皙的脸颊。和她如此相似的美丽,却注定海上花般颓废的凋谢。

      亦是因为这张照片,所以才会到那家小吃店做服务生。每个夜晚如平常女子守望明月,忙碌从容,匆匆穿行在飘洒着葱香和蛋花的世界,只为寻苍茫人海中与曾经相似的女孩。

      然而现在,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皮包正放在接待室内。
      形同生命的物件被孤零零地遗留在陌生人群中,惶恐顿挫如潮水般熙熙攘攘向她涌来。害怕被再一次抛弃。她承受不起。
      于此,这个行人眼里淡静如绿叶的女子在雨幕中竟似蓦然发觉了什么慌忙地向身后高大林立的苏氏集团业务楼急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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