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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半夜低凉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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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申时初刻,明珠方坐了一乘绿呢暖轿,一路摇晃着回到纳兰府前,由东边角门进了,直至日常起居的院落前才下了轿。
觉罗氏已得的消息,迎至垂花门外,见了礼,笑道:“老爷辛苦了。”明珠笑着说道:“天也冷,迎出来做什么?”说着,同觉罗氏一同进了屋。
觉罗氏让小丫头端了一小碗糯米奶香粥来,便挥了挥手,示意屋内一众人退下。又拿了一件绛色江绸的家常袍出来,替明珠褪了官袍,换上家常服。明珠抬着头,由她整理,只笑道:“你莫不是又有什么事要说?”觉罗氏为明珠扣着盘扣,看着明珠,说道:“也就是前儿同老爷商量的那件事,本想着明年替他娶亲,大嫂说倒不如今年替他娶房侧室,竟还妥当些。”明珠换了衣服,坐到炕上吃着粥,想了想,说道:“也好,你可定下了人选?”觉罗氏道:“方才同大嫂和谢嫂子商量了,要能从冬郎房里挑个大丫头最好,可巧就有个合适的,本家姓颜,名唤雨微,做事谨慎本分,品性温良,模样也还标志。”明珠思忖了一会,问道:“本家姓颜……她哥哥是不是颜近山?”觉罗氏道:“正是,颜近山替府里管着西郊的庄子,他媳妇又是大嫂的陪房,因着先暂时定了她,不过终究也得你拿主意。”明珠笑道:“嫂子她们同你定下的人,必是错不了的。等过两天,你挑个空,与颜近山家的提一提,毕竟不是家生奴,倘若不同意,便再另挑一个,免得落了话柄。”
觉罗氏侧过身靠在引枕上,说道:“知道了,只还有一件,今儿旗里发了文书来。”明珠听得她语气不觉有些沉了,便问道:“这时候发文书来,有什么事么?”觉罗氏不由叹道:“是开春征选宫女的事,凝丫头到了年纪坎儿了,只不过因为当年那件事,进了宫便要编入辛者库。谢嫂子当时虽没说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心里定是忧心的。老爷原先也做过内务府的总管,若是有方便的人,也说一说,替凝丫头安排个清闲些的差事。”
明珠从炕上站起来,双手背到身后,把玩着辫稍,踱着步子走了个来回,片刻后方说道:“无妨,明儿我让达哈苏去一趟便是。”觉罗氏端了茶,抿了一口,说:“如此可好。”又不由得叹道:“凝珠丫头素来聪慧乖巧,端端就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平日里我也偏疼她,只可惜……倘若她有个好的出身,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明珠坐回炕上,也端了茶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偏她是罪藉,不然,也还可以另想办法,让她落选回家,毕竟不是人人都选的上的。”想了想,又问道:“纳侧室,这事你同冬郎说了么?”觉罗氏道:“不曾说,我想先问过颜家的意思再说,再者,冬郎前儿刚中了会试,等过了廷试再说也不迟。”明珠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家中之事,少不了要你多担待些,等过些时日,只怕更不能着家了。”觉罗氏听了,知是朝中之事,没有细问,只说:“你在外已是辛苦,家中之事我自会尽力,只盼能让你少操一份心。”明珠将手轻轻覆到觉罗氏手上,笑着说:“有你照料这家里,我何苦操那份心。”
正说话间,听得有人回道:“老爷,太太,大爷下学回来了。”觉罗氏忙道:“快让他进来。”一语未毕,一个年轻公子已掀了帘子进来,头戴绒边便帽,帽子正前方钉了一块翡翠的帽正,一身月白竹纹的袍子,外罩了一件宝蓝色对襟马褂,脚下一双黑绒帮子毛里厚底的皂靴,愈发显得俊采神飞,英气朗朗——正是容若。他迈着步子走到炕前,朝着明珠和觉罗氏请了安,道:“儿子给阿玛额娘请安。”明珠笑着点点头,道:“罢了,不必行那么多礼,起来吧。”觉罗氏笑着,拉了他坐到身旁,说:“这么冷的天,难为你一下学就过来,厨房里熬了糯米奶香粥呢,一会儿让他们用食盒装了,带回屋去吃。”容若满脸的笑容,道:“谢额娘记挂。”
明珠又问起三月廷试的事情,自然又是一番嘱咐。直至戌初时分,天已尽黑,方命小厮点了灯,一路回到屋里。
恰巧雨微进来点烛添灯,容若便指着食盒,说道:“你瞧瞧食盒里的粥还热不热,若还热着,你便先盛一小碗留着,余下的送给凝姑娘和二姑娘她们去。”雨微打开食盒瞧了瞧,笑道:“大爷唬我,底下里有热水呢。”容若笑道:“竟是我弄错了,既如此,你就送过去吧。”雨微才要出门,容若又忙喊道:“等等,你把那六必居的酱菜都带了过去,她们爱吃着呢。”雨微答应了,方拎了食盒,让小丫头点了灯笼出去。
两人一同出了东边的小门,经过府里的园子,拐进一小条南北走向的甬道,从一个小角门拐了进去,方是卫筠岚所居的院子。
来到凝珠与舒月同住的楼前,隐隐听得里面传来抽泣之声,心里不禁有些疑惑,将灯笼吹了,递给小丫头,自己拎了食盒进去。
正室里并无一人,便又循声进了次间暖阁,只见舒月坐在炕上,正抽抽噎噎泣个不住,柳意和碧萝在一旁又哄又劝,于是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呢?”柳意和碧萝抬头见是她,忙道:“你也过来劝劝姑娘吧,方才听说凝姑娘要进宫,就一直哭得没个停歇,唉,我和碧萝劝了半天了。”
雨微一听,又惊又疑,问道:“这可是真的?今儿我一天都在屋里,没出来,竟不知道有这事。”柳意叹道:“今儿下午旗里的文书都发来了,哪里假得了?”雨微愣了半响,说:“可知什么时候进宫?”柳意道:“往年都是二月初二,今年不知为何改到了四月初三。”雨微又问道:“那凝姑娘可怎样?”柳意道:“还不知道呢,刚才从外面回来,买了几样东西回来,我怕小丫头们着三不着四的,便先进来,后来二姑娘哭了进来,我才知道有这么回事,太太只把凝姑娘留下,二姑娘先出来,觉得奇怪,又问了小丫头才知道的。”
雨微明白这一进宫少了六七年是出不来的,想起凝珠素来待人和善,容貌性情又极好,虽然出身不尊贵,但府里少有人看低她,想着想着便也忍不住有些难过。舒月本是明珠的侧室所出,自幼便与凝珠一起同住,心里早已把凝珠当做真正的姐姐看待,感情自不同于一般,听了越发哭得厉害,雨微少不得同柳意碧萝哄劝了半响方才渐渐止住。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又许是哭得累了,扶到床上没多久也就渐渐睡着了。
碧萝留下照看舒月,雨微拉了柳意出到外间,压低声音问道:“你说,凝姑娘这一进宫,那我们爷……”柳意皱了皱眉,叹道:“你竟不明白么?倘若他知道了,这府里恐怕就不会平静了。”
雨微想了想,微微点点头,满腹思绪,解不明,道不出。柳意像是要说什么,欲言又止,见雨微犹自出神,并未注意,想了想,终于咬咬牙,往左右一看,用手拢了嘴,凑到雨微耳畔,低声说:“听说今儿下午,大太太,二太太和奶奶们来找我们太太,定了你要给你们爷做偏房。”
那轻微的话语犹如在耳边轰轰炸响的雷声,雨微乍听,立时怔住,分不清是惊是疑,是悲是喜,一颗心滞了一下,又突突乱跳起来。过了半响,回过神来,才幽幽说道:“不过听说的罢了,如何会是真的呢?”柳意道:“这可是那边二奶奶和三奶奶的丫头说出来的,今儿下午定的,大太太不让说,说要等问了你哥哥嫂子才算稳稳当当的定下来呢。”
雨微听了,心里五味杂陈,究竟是个什么味儿自己都分不清了。柳意料得她会如此反应,心中暗叹了一声,又说道:“你我情同姐妹,我也知你对你们爷的情谊,这于你本是好事,只是这样的景况下……不过,终究是一辈子在了他身边。”
雨微侧着脸,一架落地罩灯恰在她身旁,微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烛火跳跃,明暗不定。过了须臾,雨微方低低说道:“我知道……来了这么会儿,我也该回去了。”
欲转身走。才想起来这儿的事,对柳意说道:“那食盒里是糯米奶香粥,爷让我送过来给凝姑娘和二姑娘吃的,等会儿凝姑娘回来,你劝她喝点罢。”柳意一一记下了,才送了雨微出屋,小丫头早拎着灯笼等着了。
雨微在屋外站了一会,才慢慢往回走。团团一轮圆月挂在深蓝的夜空中,倾泻了满地的月光。地上的雪已尽数化尽,平滑的石板小道上,尚余了片片水渍,被月光映得程亮,点着灯笼倒似摆设一般。又走了一会儿,月亮恰巧隐去一半在树后,树叶还未长出,一树的枝桠孤兀兀的,空余了一地横陈的树影。雨微不觉停下步子,跟随的小丫头只觉得寒意侵人,哪里有心思看这些,恨不得马上回了屋,好好暖和一下,但见雨微自打从凝珠那儿出来后神色就有些不对劲,又不敢开口,只得站在一旁等着。
一个上夜的婆子走过来,恍然见了两人立在那儿,唬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才认出是雨微,于是笑问道:“这么晚了,姑娘怎么还在这园子里,夜里寒气重,仔细受了凉。”雨微才回过神来,忙和和小丫头侧过身子,垂手微微一躬,道:“才从凝姑娘那里出来呢,这便要回去了,嬷嬷辛苦了,天儿也冷得紧,嬷嬷也要多仔细着。”那婆子听得受用,只笑道:“好,好,快回去罢。”雨微又躬了躬身,才同小丫头一路走了。
才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怀英的声音:“我的爷,这有月亮的天儿多了去了,您怎么偏得挑今天,这么寒的夜,要是着了凉,那……。”及进了院子,正看见容若只穿了家常袍子,背着手立在院子里,怀英手里拿了披风,和小丫头们正在一旁不住的劝。
雨微忙走到容若边上,问道:“怎么在外头站着?这化了雪是最冷的,受了寒可怎么办?也不披着披风。”怀英急得跟什么似的,说:“大爷才说要赏月呢,就急急跑了出来,衣服也不加一件,披风也不披着。”容若笑道:“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哪里就会着凉了?披了那披风反是累赘。”雨微从怀英手里接过披风,披到容若身上,道:“大爷是神仙不成?这样冷的天,哪里禁得住?去年可不就是这样冷着了,大病了一场,府里差点儿就闹翻了天。”容若一听,才想起去年得病,发了烧,头又昏又涨,昏睡了两天一夜,才转醒,就看见她红着一双眼睛坐在床边。雨微当着这么多人,不好明说,只好暗暗提点他。他忽然明白过来,笑着进了屋。众人见状,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又忙着打点容若铺床洗漱等事。直至亥正时分,容若睡下,雨微才抱了被褥铺到暖阁外的薰笼上,总算睡下了。
屋里早熄了蜡烛,不过今晚月色甚好,月光照进屋子,在平滑的地上打成了一块一块的方格子,反而映得屋里亮堂堂的。雨微在薰笼上翻来覆去,却总也睡不着,心里乱七八糟冒了许多念头。一会儿想着容若与凝珠之间两情相依,如此一来实在可叹;又想着自己就如柳意所说一般,终究一辈子在容若身边,又忍不住欣喜激动一番;也想着假如容若知晓一切,会不会逆了父母之意,非凝珠不娶,容若打小千金万贵的长大,别的什么都好,只是那脾性,多少还是带了些公子哥的任性,倘这一闹起来,可怎么是好……如此折腾了半夜,外面敲了四更,才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