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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希望后的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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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有余,河水渐渐退去,留下了白花花的银色世界,不是瑞雪兆丰年,也不是积雪浮云端,只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现实。白色土地上伴随几块被淤泥染得发黑的骨骸。你走在上面是硌脚的痛,不用想那是身体上的零碎。没有生长在那个年代,你始终不会明白人的麻木。那时候有一个情景:早晨死去的人被掩埋,晚上你就会闻到肉的香味,隔日你只会发现新坟的坟头上又新了。饥饿还饥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怎么不会被饿死。孩子成了别人家餐桌上的菜,望着别人家的孩子,你的嘴里塞满了肚子饱了,也就不会去想前几天在你面前活蹦乱跳的儿女。我写这段故事不是去批判那段时光,也不是去义愤填膺的陈词。我只是想让后人能够明白饿死不吃嗟来之食只是一句空话,首先在广大的农民阶级上是行不通的,也有个例,朱自清先生至死也没有食下带有额迈瑞看(美国的代写)字迹的一粒米。
祖父与王家祖父拿起锄头开始一场他们也不知有没有尽头的战役,敛去那白色的碱,没有人去抱怨,也无法去抱怨,他们知道自己要填饱肚子,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王家母亲又去山上割了许多苇草,苇草上淡淡泛着几点鲜血,还没有凝固。用破旧的床板做了一个梯子,她扭动着臃肿的身体,像一位马戏团里表演的小丑。我想没有人会嘲笑这样的一位母亲,只会默默的流下眼泪。王家母亲将苇草铺在被积雪压塌的屋顶,又用黄土潵在上面,你会发现上面会带着还没有融化的冰碴子。远远望去闪闪发光,犹如一座刷了白粉的城堡,而只有城堡里的才知道它暖不暖和。
每次回家王家祖父都会把锄头扔在一边大声喊道:“我绝对不会再去了,俺勒个娘,我的手都磨出血泡。”而祖父却从有过抱怨,即使他有过也不曾讲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家不容易。或许他懂得满足吧!王家母亲总会拿起烧火棍满处追着王家祖父,那段时光,你总看见白雪皑皑的上顶上,一位母亲拿着一根棍子气喘吁吁撵着一个求饶的孩子,但是王家母亲却从未真正的打他一下。祖父每次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总会像一个孩子一样满怀大笑,他总是会说:“你的王爷爷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我知道那是祖父为数不多的快乐,我总会静静的观望着他,不敢去打断的笑声,也不愿将他从回忆里扯到现实中的苦痛中。
一个月时光不算短也不算长,尽管王家祖父天天抱怨,可每天他都会比谁起的早,拿起锄头走向那白皑皑的世界。在他与祖父的精心玉琢下,一块大约有三亩的土地呈现在眼前,那天,是王家母亲第一次来到这里,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偷偷的用露着棉絮的袖口擦去了泪水。转过身子微微说了一句:“二小,狗蛋,咱们回家。”这是她第一次承认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不论这里有没有华丽的装饰,因为她有两个儿子就足够了。回到家里,王家母亲将饭菜端上了桌子,一如既往的野菜汤,没有一滴油水,发霉的麦糠窝头(麦糠是从死人的身上扒下来的,每天晚上祖父和王家祖父就会外出寻找死人,因为他们身上有可能还剩一点点的麦糠,每当发现麦糠时,他们如同捡到了宝贝,爱不释手。他们知道那是他们活下去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的拿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没了。没有人管你吃的东西从哪里来,包括从死人身上借的。祖父后来回忆那是他们最害怕时间,也是最开心的时候。直到现在他总会在家的周围摆上上好的粮食,他说他要还债,还死人的债。)祖父发现今天的桌子上有一颗鸟蛋,他也叫不上来名字。王家祖父眼里泛着光,如果没有人阻拦的话,那颗蛋早就进了他的肚子。只是他不敢,因为边上王家母亲正用严厉的眼神看着他。她拿起那颗蛋,如同捧着珍宝一般,慢慢的递到祖父的面前。生怕它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王母的话不多:“二小,吃了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了它吧!”。祖父像是受了惊的小鸡一样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低着头,使劲用手去抠袖口上的棉絮。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那漆漆发黑的棉絮。王家祖父像是丢掉了自己心爱的东西。挥动着旁边的破板凳用力砸着地,满脸通红,不一会便成了猪肝紫色。王母出奇的没有拿起那根烧火棍。她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力气去教训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她的亲生骨肉。那晚,祖父将大小如成年人大拇指盖般的鸟蛋分成了两半,递给了他儿时的伙伴,那天晚上,家里损失了为数不多的家具,也就是那张破的不能再破的凳子。但祖父知道他得到了比财富更重要的东西。
北方的初春,风里还透着冬雪的味道。山上的松针叶还挂着一条条冰碴儿,像极了一块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的耀眼。冷风一吹,隔年的积雪打的双眼都睁不开。大水加上寒冷,无疑是雪后的霜灾。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了,就连山下那条奄奄一息的老土狗,也不知道在那个夜晚结束了它最后的一声犬吠。祖父他们很庆幸没有成为别人活下去的希望。春初无疑错过了播种的时间,也就预示着祖父肚子上绳子又要被截断了(听老一辈的人讲,在饥饿的时候,他们都会在肚子上系上一根麻绳,饿的时候就会收紧麻绳,再饿的时候,再收紧绳子,直到你生命的结束,这根绳子才会离开,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不仅错过了最佳的播种的时候,最重要的原因无处去找寻播种的种子,哪怕是一粒。这如同望着熙熙攘攘的鱼儿,却没有捕鱼的渔网。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一个人期望久了,久了久了就变成了绝望,这种绝望不同于被击败后的绝望,而是无法弥补的创伤。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姓,只要在家里能够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哪怕是一根稻草,可祖父奢望的这根稻草,也被无情的折断。这就是死之前的绝望,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动静,只有等着死神的呼唤。
绝望的一家人最后在土地上种下了荠菜的种子,这种野菜是寒冷下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植物,这种东西就连牲口吃多了也会面黄肌瘦,更何况三个活生生的人那。半块发黑的麦糠,一碗闻了都想吐的荠菜水,这就是祖父的全部,也是他活下去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