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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八章.总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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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终于决然转过身去面对过去的自己,身后的一切景象早化做虚无,只剩下混混沌沌的黑暗,穿越天真的时光。
二十年的记忆,随着身体里另一半灵魂的消失而解除封印。
就好象眼前一只精美绝伦、满盛着华美琼浆的琉璃盏,是我一直隔着灯火的朦胧想要窥探其中奥秘,却不小心惊动了满堂桌椅。
琉璃盏随波坠落到地,发出破碎的悲鸣。
而此时我才恍然明白,那盏中哪里是玉液琼浆,只是杯鸩酒而已。
酒不醉人,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人道饮鸩止渴,愚人所为,而我此时却不得不重新举杯,为自己斟满,和泪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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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父无母,自幼跟随一位老大夫学习医术。跟随师父学医,生死,是我自小便看淡的事情。
本以为一生平淡,治病救人,却没想到师父无端卷入江湖纷争,枉死霜华宫人之手。
也是那一日,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的人,东方落华。
我不知道奇迹般崛起的霜华宫在武林中究竟拥有怎样惊人的地位,也不知道这刚立派不久遍血洗了各大门派重创武林正道的霜华宫到底欠下多少血债,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银发如血,微笑如佛的男人。
是的,如佛,又如魔。
我听说,佛是没有模样的,人心向善,心中的佛便虔诚端庄,人心向恶,心中的佛便邪恶魅惑,那便是魔。
可是我从未见过有谁,可以拥有如此完美的轮廓与气质,撼动着我的信仰。
银发的男人笑得张狂冷傲,踏过尸山血海,向我伸出手来。
蛊惑着我跟着他转身,从此一路西行。
从此,我成为了霜华宫的人,只因为与生俱来一双任何时候都淡无波澜,实则冷傲不羁的眼睛。
那一年,我才十岁。
那一年,东方落华杀戮最为疯狂,最为残暴
八百里凌云道,转世崖,往生谷,万年白雪皑皑的千脉雪山,千年寒冰池``````
直到——霜华宫。。。。。。
传闻中,霜华宫宫主东方落华有很多怪癖。
比如杀,他一出手,必定斩草除根;
武,他武功高深莫测却从不与江湖帮派争权夺势;
居,霜华宫真实位置,外界无一人能说清;
情,武林翘楚,总有说书人道不完的英雄美人风流韵事,惟独鲜有东方宫主的故事。于是有的江湖人戏称,东方宫主为练神功,几十年还是守着童子身``````
他们都不知道,那个残暴冷酷杀人如麻的东方落华,其实是个武痴,更是个情痴。他一生至爱之人死在这一年春暖花开时,那个女子亦是拥有一双冷傲,倔强,又宁静的眼睛。
东方落华一生杀人无数,从他手下活下来的人,只有三个。
一个是安晟,一个是罗裳,还有一人便是我,因为我淡漠如那人的眼神。
是老天宠幸,还是天意弄人?
“介子溅是么?从此以后你就叫‘青云’,永远都是本宫的人。”他说完这句话,便微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座堆满珍贵药材与古书的楼给我,十八楼之一的“仁心楼”,那时的楼主正是天下第一神医天毒五侠。
从此我成为天毒五侠唯一的关门弟子,学习医术,也学毒术与武功。三年的时间,我一步也不曾踏出后山,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几乎学尽了师父毕生的学问。
三年后,师父辞去楼主的职位,离开霜华宫云游四海,我成为“仁心楼”的楼主。
我独自医治的第一个受伤的人,是东方落华的义子,东方安晟。一个如豹般矫健的少年,背后满是惊心动魄的鞭痕,血肉模糊。
东方落华带他进来时,他依然坚强地站立着,只是微皱着眉头,苍白着一张脸。红发末端沾着些须血丝,湿嗒嗒地垂在腰间,倔强地冷眼扫视过我。
我放下师父留给我研究用的方子,站了起来,没有跪下去行礼,三年来我也不曾向他行过这些繁文缛节,他也似乎早已经默认了我对人的淡然。
东方落华挑眉对我说:“青云,帮红月治疗背上的伤。”
被叫做红月的少年斜眼默不做声,忍着冷汗脱下上身的衣衫。我望见他右臂暗红色极华丽的流月图腾,惊得睁大了眼。
见我没有动弹,红月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有我不熟悉的鄙睨和不屑:“请快些吧。”
东方落华抱着手臂看着我:“青云,可办得到?”
我轻轻点头,转身麻利地取出一些药瓶,然后吩咐一个侍女去打水。
处理了血污我才发现这些新伤之下还有无数交织着的旧伤,或深或浅的灰色疤痕留在一个少年的后背之上。
看了一眼当日银发如佛的男子,仿佛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只是更加的讳莫如深。越是平静的人,内心越是动荡不安,我突然这样想着。
东方落华突然扬声道:“安晟是本宫义子,亦是霜华宫本宫座下红月护法,与你同龄,青云,你可想与他一样,做本宫的左右手?”
他眯着眼,眼中的光线如利刃般只一眼便洞穿了我的欲望,与我年少的野心。
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带危险,不带杀气。
于是我重重地点头,回望着他。
他斜起嘴角:“青云,不要这般沉默寡言,人需要冰冷,但是不要让心都冰冷。”
我有些不解,明明他也是心冷如冰的人,为何反而这般道别人,这世间人是否都这样口是心非?
我皱眉问道:“宫主也是心冷的人,为何反劝青云?”
东方落华背着光线的肩膀有些震,随即微笑了:“哦?本宫倒没料到你还是个慧眼之人,果然可塑之才。”
说着走了过来,只手在我肩膀、后背、腿脚之间弹出几道劲气,不带杀气的试探,我知道。
于是敏捷地接招,十二道掌风,被我接下十招,还有两招击在我双腿,脚下一麻跪在他脚下。
那是我第一次向他跪下。
不抬头我也感受得到他的笑意,他是个惜才的人。
一个人若是感情过分细腻敏感,也是不容易让人看出心思的。
我知道他看中的是我的聪明与极强的天资,他不过是要与我做一场交易,用权力与地位交换我的生命与自由。
那时的我只淡淡地想,有何不可。我不想再寄人篱下,过被人鄙视的生活。
所以我要变强,比谁都强。凌驾于千万人之上。
榻上一直沉声不语的红发少年此时缓缓起身穿好上衣,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伤口,竟然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从他平静冷漠的眼神里我隐约地看出些隐忍的情绪。
他在忍!
他没有看我,自我身边走过,飘然一句:“多谢。”大步跨过,已站到东方落华身后。
同样的年龄,比我高出好多。
东方落华拢着手,斜斜地扫视他一眼,那一眼却也是不带感情的一瞥。
他们之间有太多我还看不懂的渊源,只是那叫做红月的少年,光是这一身冷冽的气势,就足以断定他日后必不是简单的人物,甚至会对东方落华不利`````可是连我都看得出来,东方落华怎会做养虎为患的蠢事?
“青云,你果然没有辜负天毒师父这三年来的教导````”东方落华闭眼略一沉思,“明日你与红月一起从圣武堂的师父学习武艺,只需勤勉,他日必有大成。”
我记在心中,轻轻拜下去。
圣武堂是霜华宫中训练杀手的机构,高手如云,制度森严,红月与我由堂主亲自授艺。数月的相处,红月与我不曾多话,除了任务,他每日几乎都是疯狂习武。
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的眼中一直只有一个虚无的方向,而他只死死望着那个方向忘记了真实存在的一切。
堂主师父一次凶险的死招,红月前次任务中旧伤未愈,行动稍滞。但是霜华宫的人皆是冷血心狠之人,训练误伤致死的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情急之下我出手救助了他一把,将他从堂主师父的刀口下推开,自己左肩挨上了足见骨肉的一刀,结果是两人都受了严厉的体罚。
那之后,他虽然仍是沉默寡言,冷漠的眼神中却多了些许柔和与信任。
而他从来不知道,他在为了莫名的目标飞速进步着,我却一直在追赶他的脚步。
直到两年后,我正式成为霜华宫青云护法,住到前殿左侧的落霜殿。
终于能够与这个人平起平坐!
那一年,霜华宫两大护法名声大震,因为青云与红月二人铲平了江湖中对霜华宫叫嚣声最盛的几大门派。
人们一直疑惑,为什么霜华宫有独霸武林的实力却丝毫不见动作,答案只有我和东方落华两个人知道。
他的心已经不在天下,野心勃勃的东方落华已经追随他心中那个女人而死去了。现在的他只是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自欺欺人的、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答案。
他曾经不相信爱,等到他相信爱的时候,早已人面不知何处去,只剩下那年的桃花岁岁盛开在春风里,有情而无情地飘摇。
他一生都不明白天下与美人,哪个更重,直到最后她留给他的玉簪也在他掌心化为齑粉他才明白穷其一生寻找的答案。
只是世事就是这般颠沛,满盘皆输却也只能落子无悔。
所以东方落华曾经无意中叹道:“青云,你是我的知己。”
但是我们从来不是忘年之交,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任何人站到与他一样的高度,我也从不对他吐露心迹,我只是他沙场上驰骋的棋子,我们都是。
山巅的风常年自北向南吹,风向略微偏东时我便爱倚在落霜殿东面的窗口闭目养神。因为那时的风中总有阵若隐若现的梅花香。
有天我突然飞出窗去,宿命一般直想去探询东山的秘密。
白雪深处是一座华美庭院,古旧神秘。
我知道这便是霜华宫传闻中的禁地——离宫。
我真是爱煞了这清雅又魅惑的梅花香,斗胆潜入离宫之中,步步深入。
离宫一路蜿蜒着玉色长廊,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可是无人照看,又哪里来的这满院怒放的血玉红梅?
我这样想着,立在深院之中隐着的楼阁之前,探听确实无声,大胆推开了檀木雕花的房门。下一刻却被惊呆——
朦胧的轻纱红梅屏风之后的软榻之上,分明沉睡着一人。因为我不加掩饰的动作,那人身子动了动,冰冷的房间才有了人的气息。他没有睁眼,也不意外,倒像早已习惯般依旧卧在榻上。
慵懒的声音如穿肠毒药,从他的那一句:“你来了`````”开始,毒发。
见我没有动,榻上人缓缓拢着袖子转过屏风向我走来。
四目相对,皆是震惊。
眼前的人青丝如瀑,长及腰际,披散双肩。
苍白着病态的颜面,双唇是院中血玉红梅一样的嫣红,摄人心魂地微微张开,纤细手指掩了下鄂,双目赫然睁大,清澈而没有焦距地倒印着我惊呆的容颜。
凉风自门口灌进,青丝乱舞一阵随即轻轻披回他的肩膀,又柔顺地滑下腰间。
极致的妖艳!
“你``````”
“你``````!!”
有生以来第一次连说话都想发抖,当年遇到东方落华时也不曾这般紧张过,此时直想逃开这个苍凉满溢的离宫,和眼前这个殷红衣裳之人哀伤又死寂的眼神。
心中大声对自己呐喊,介子溅,快`````快离开这里,快离开这个人!否则日后定会万劫不复``````
可是脚下生根般动弹不得。
眼前的人低垂下睫毛,有些苍凉地说:“阁下若是无意误闯,还请速回,父亲大人少时会来,恐怕对阁下不利。”
那声音柔媚低沉,雌雄莫辩,如晶莹的珠子散落在玉盘之上,字字摄人心魂。
我被身后的风吹出一个寒战:“‘父亲大人’?”
他微微颔首,温文的一笑:“就是你们的东方宫主。”
我心中惊讶,却不显在外,转而追问:“你是传闻中宫主的那个自幼重病不能见生的独子?”
世人传闻,东方宫主有一个独子,不是真假,关于那个独子的一切都是个谜。
他点头,迷离的琥珀色眼睛露出一丝嘲噱:“‘自幼重病不能见生’`````他是这样对外言称的。”
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淡然的表情:“阁下快些离开为好,再见。”
我仰头迎上他的视线,那时的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只及他的肩膀高度。他看我的时候,那张倾绝的容颜便隐在柔顺青丝的阴影中,只望见他完美如天人的轮廓。
我清楚地听见自己按捺不住的心跳声,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心悸。
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越过我,扶着檀木雕花的门侧脸回忆:“曾经有几个冒失的人闯进离宫,无一例外被父亲大人斩手剁足剜眼割舌,痛苦地死去。”
我身上一寒,东方落华的残暴我再清楚不过,可是这些血腥的字眼从这样一个静夜般安静的男子口中吐露,我竟起了一丝`````怜惜。
我转身朝他,问道:“此处无人留守,你为何不逃走?你既然是宫主独子,便是少宫主,从你的气息中可见你功力也绝不浅,既然不快乐,为何不离开。”
他低头笑笑:“你呢,你也不快乐,为何不离开?”
我?
我不快乐?快乐于我,是什么呢?````一个淡忘了十六年的字眼,一个人活着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
我只知道不断变强,追赶着强者的脚步,就算早已能够杀人于瞬息,将人的性命握于股掌之中,可是这样是否就是快乐?
当初追随东方落华,只是本能地被吸引,被他的王者魅力蛊惑,不由自主想要与他站到一起,想要拥有一个能停留的地方。
可是我朝着我的心愿走到今天,却恍然发现得到了这一切,我却并不快乐。
我平日超越年龄的老练,竟被这个人一句话,逼得语塞。
他侧脸看我一眼:“普天之下,哪有父亲大人找不到的地方,我这样的身体,时日无多,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情急:“为什么?我是天毒师父的徒弟,有什么病痛我都可以为你治疗`````”
“原来你就是父亲大人口中常提及的护法青云````”他眼中露出了一些惊讶,嘴角还是化不开的忧郁,“青云,你快走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身体````已无可救药。”
我点头,转身迈出房门。
轻功运起,腾身向外,又转过头来:“你叫什么?”
他还是拢着手的姿势,身长玉立,红色的身影与满院盛开的血玉红梅融为一体,如一幅浓彩重墨的雪梅图。
那个画面深深烙在我十六岁的记忆中,永远挥散不去。
他远远地望着我,透过清淡的梅花香隔空传音:
“东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