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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当垆卖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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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六年春。
展昭行至沧州公干,马乏人疲,他进了县城想寻个地方歇脚,却觉得一路上总是被人盯着瞧,还有些不懂事的看完就回头窃窃私语。
一路上都是如此,展昭寻了路边摊上一位老者问了,老者端详他,也笑了:“官人长相与前街的严二郎颇为相似,他们这才笑哩。”
展昭也是办案养成了职业病,又追问道:“像严二郎又如何?”
老者摇头:“那严二郎与一个白面秀才相好,白日里当垆卖酒供养那秀才读书,夜晚便和他做起夫妻,两人整日里出双入对,也是此处一件奇闻。”
展昭听了便是一笑,此处民风保守,自然不知京城南风盛行,想那些高官显宦现在有几个不包养小倌的?
他谢过老者,又牵马走了一段,见前面当街的十字巷口立了一面酒旗,迎风招展。
酒香四溢,勾得他忍不住快行几步,到得门前,也没人出来招呼,只好自己拴了马进门。
小小一个店面,门脸不大,收拾得干净整齐,店内摆了四张桌子,却只有稀稀拉拉两三个人坐着,店内一个伙计装束的在给客人上酒,见他来了,快步迎上去,两人一个照面,都有些吃惊。
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有打油诗云:
一个葫芦两个瓢,左右两边同大小。
若问严二他像谁?御前侍卫没带刀。
到底是展昭反应快,猜到这便是刚才老者说的严二郎了,微微一笑:“老板,来一壶烧刀子。”
严二郎这才反应过来:“哎!马上来!客官您坐坐稍等!”
那两三个散客也见了展昭,不由啧啧称奇,酒也不喝了,索性看起热闹。
严二郎走了几步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回身:“抱歉了客官!小店只卖自酿的桃花酒,没有烧刀子。”
展昭用手指敲敲桌面:“有什么来什么吧!上快些!”
严二郎点头应了,片刻端上一个古朴雅致的酒壶,又添了时令小菜一碟。
虽然店内看上去生意清淡,却时不时会有三三两两的女子结伴过来打酒,顺带与店主调笑两句,严二郎虽然对这客官好奇,却也忙得脚不占地,顾不得多说些话。
展昭则是一口酒下肚,便有些惊艳。他虽有“南侠”的名号,喝酒却偏爱北方粗犷口味。刚才看这酒色嫣红如三月桃花,还有些不屑:又看有这么多女人过来打酒……想必味道也是甜腻腻的?
然而入喉之后,甘美醇厚自不必说,回味是甜中略苦,勾人心魄。且并不比烧刀子的酒劲儿小。
展昭忍不住连浮几大白,觉得差不多了,叫过严二郎结帐。
严二郎却笑道:“小的与客官有缘。钱就不必了,客官有空多来光顾便是。”
常言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是说天下势利小人多在此辈,可这严二郎倒是难得的大气。
展昭心中赞叹,也不矫情,就此辞别店家。
半个月后,公干事毕,路经沧州,突然想起严二郎和回味无穷的桃花酒来,便循着记忆找了,见门面还是小小一间,却是关上的,门口拴马石上端坐着一个俊美秀才,执卷默念,专注无比。
展昭看了一眼哑然,这秀才竟与他的一位身份尊贵的故人十分肖似。
正在暗自称奇,秀才咳嗽了几声,双手裹住身上一件薄薄的长衫,脚步却半点没有动弹,眼睛也没有离开书本。
展昭眼尖,看严二郎从街对面挑着两个酒坛子,飞一般走到秀才跟前,又是摸额头,又是脱衣给他披上,那幅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眼前的人是瓷片做的,碰碰就要碎了。
看了片刻,展昭暗道自己之前想错了。任谁也看得出,严二郎这不是包养小倌,如此深情款款的眼神,是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才对。
他微微一笑,转身上马,心中若有所感,转身打马而去。
一年后。
开封府。
堂下跪着的男子抬起头来,满堂的衙役都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敲了申冤鼓的男子,虽然神情恍惚,人也瘦削,可忽略血污伤痕不说,那张脸,可不就是展大人的翻版么?
展昭募地想到旧事,静静等包拯问案。
男子嗫嚅着说了自己姓名籍贯,一时便失了神。
正是展昭记得的那个严二郎。
包拯拍了惊堂木,让他快些讲述冤情。
严二郎愣了半晌,才开始慢慢说起缘故。
原来严二郎是真宗二年冬,在雪地里救了奄奄一息的乔复美。
展昭心道,乔复美自然就是那日看见的白面秀才了。
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痕的白面秀才乔复美说自己是外地赶考路过的举子,因为家中为他赶考耗尽家财,他却屡试不中,这才想不开寻了短见。
严二郎心生怜悯,便将他带回家里寻医问药。
将养了三个月后,两人已经暗生情愫。
严二郎自小喜欢的便是男子,他忍不住向娇弱俊美的乔复美表白一番,许诺要一生一世照顾他。
乔复美没有拒绝,只说自己尚有光宗耀祖的心事未了,平日里要用功读书,等中了功名之后才能给严二郎一个交代。
严二郎满口答应,他本就父母双亡,为了和乔秀才在一起,舍了万贯家财给族里,只要家里一个酒坊,每日当垆卖酒供乔秀才读书 。
那乔秀才确实每日用功。
苦苦熬了四年,真宗六年,乔复美去赴秋圍,来信说自己虽然中了个榜眼,却没有钱打点上司,只能在京城候补,看来光宗耀祖之梦已成泡影。
信中语气哀婉,把严二郎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乔复美再次寻了短见,想了一夜,将店铺和自己住的祖屋连夜典当,换了八百两银子全数寄了过去。
谁知信寄出去后如同石沉大海。严二郎日夜思念乔秀才,因为已经一文不名,只能一面做零碎短工度日,一面千里寻夫,整整一年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好不容易寻到京城,却打听不到乔秀才的任何消息。
他疑心乔秀才已经出了什么变故,心底却又不愿相信。终于因忧思过度得了病,暂时不能出去做事,便住在市郊破庙里靠乞讨为生。
今日太尉府嫁女儿,当街施舍穷人。他本来是在大街上追着等人施舍,却不小心一眼瞥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新姑爷。
他顾不得手上的馒头掉在地上,上前将信将疑地喊了声“乔郎”,那姑爷分明听见了,缓缓回头望他一眼。
严二郎觉得脑袋轰地一声裂开,那是每晚和自己抵死缠绵的挺拔身躯,是刻进骨髓里的俊秀眉眼。
这辈子,想忘也忘不掉的人。
原来乔郎不是死了,只是负心,不知怎么就攀了太尉府的高枝,所以才不回家。
刹那间,严二郎只觉万分不甘,他上前大叫着乔郎,追赶那人,却被乔复美叫来的侍卫拦住,他还要再追,又听到一个冷冷的“打”字,被几人捂了嘴狠狠揍了一顿,扔在街上。
问到这里,包拯已经皱眉:“你说乔复美就是太尉府的新姑爷,可有确实证据?”
严二郎摇头又点头:“他的样貌,小人永生难忘。绝不会认错。”
包拯又道:“除了你所说的遭侍卫殴打一节,他可还做了什么其他的恶事?”
严二郎愣了,摇头:“他只是负心……连打我,都没有亲自动手。”
他也是一个聪明通透的人,包拯的话令他陡然醒悟,自己状告乔郎什么?负心薄幸?诈骗银两?还是……停妻再娶?呵呵,好笑,说起来两人虽然真的拜过天地,可是大宋律法里压根儿没有男子和男子也能成婚一说!
想到此处,严二郎眸子暗淡下去。
其实他连狀纸都没有,空口白话,换作其他官吏,只怕早就打他一顿赶出去了,看来包青天爱民如子是名不虚传,竟在这里听他絮叨许久。
包拯又道:“你既然击鼓鸣冤,可是要状告乔复美诈骗钱财一事?”
严二郎想了想,正准备点头,却听包拯道:“据本府所知,太尉新婿乃是本届榜眼,又蒙圣上拔擢,新做了翰林院编修。若是你所言句句属实,此人就是忘恩负义的狼子野心之辈,岂能容他忝居庙堂?又加上诈骗情事,轻则革职,重则杀头。定不能轻饶,你也不要怕,有本府为你做主,你只管诉告便是!”
公孙策笔一歪,展昭也听得皱眉。
包大人断案一向精明,何时如此大包大揽过?
况且诈骗一事还未有定论,哪里有现在就给嫌疑人定罪的?
还鼓励原告上告?
严二郎本想点头,却被“轻则革职,重则杀头”惊得愣住片刻。
包拯又问一句,他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磕头:“大人容禀!小人不告了!不告了!”
包拯怒道:“公堂之上,岂容你随意反口!来人哪!”
说反口就反口是要打三十大板的外加监禁十日的。
展昭忍不住出言相劝:“大人,这严二郎一身是伤,想必是被打糊涂了,大人索性将他逐出公堂就是。”
公孙也劝:“学生观此人有失心疯前兆,还望大人恩恤。”
包拯点头道:“也罢,打就免了,关他三日监禁,退堂!”
开封府的监牢,不比别处的监牢更宽敞明亮,但却能保证绝大部分被关的囚犯都是罪有应得。
公孙先生过来上了药,见严二郎千恩万谢,笑着等展昭过来,介绍了身份,这才出去。
四目相对,展昭道:“好好的,为何要反口?”
严二郎低头半晌,没有说话。
展昭知道严二郎没认出自己,便大略提起一年前在沧州的事情,又道:“ 我相信你今日所说全是真的,既然来了开封府告状,为何又临时反口?公孙先生说你身上本有七八种毛病,又受了内伤,若是再被打三十大板,焉有命在?”
严二郎苦笑:“包大人爱民如子……我、我不是故意反口给大人惹麻烦……我是想到……其实他现在的情形,既有功名,又有家室。将来不但仕途有人提携,还能享天伦之乐,不怕您笑话,这些就是我心心念念期盼着的啊……现在我们俩的情形,总比他因为仕途不利,想不开死在破庙里强太多……您不知道,他虽然外表柔弱,却是最争强好胜不过的性子,若是没有攀上太尉,可能真的会做傻事……这次来京城,能看见他好好的,我已经满足了。”
展昭听得心酸,看严二郎双手双腿肿胀,身上衣服也破旧不堪,哪里还有当年那个英俊少年郎的影子?
叫人给他换了干净囚衣,把公孙先生留下的外敷内服的药物交代狱卒给他定时涂抹服下,又特别叮嘱安排好些的伙食,这才离去。
这时突然有些理解包大人的用意,想必也是同情此人,才让他找个地方歇息疗伤的吧?整个开封城里,就算是御医也罢,谁能比得上公孙先生的医术无双呢?
三日转眼即逝。
展昭亲自开了牢门,打马将严二郎送出城外,又塞了一包银两。
严二郎坚辞不受,展昭道:“便当作是预支的酒钱罢。这次早些回家,再把小店开起来,我还想带一位故人去尝你的桃花酒。到时严老板记得不要收帐便是。”
他看出严二郎已经心如死灰,这是在激励他振作。
严二郎勉强扯起嘴角:“展大人的恩情,严二来生再报。”
两人就此在官道上道别。
展昭打马回程,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走到十里亭,见一名身形矫健的黑衣男子打马与自己擦身而过。
走了十几步,心中暗道不好。
那人装束,一看便是官家,可是脸面身形与江湖上一名出了名难缠的刺客十分肖似。
霍琦!
此人虽然是刺客,却喜欢自命正义,号称君子刺客,手下从不杀不该死之人。不过,只要是被他盯上的目标,也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展昭心急如焚,即刻回头打马沿着官道一路追了,终于在路边一座破庙听见动静。
饶他轻功了得,还是迟了一步。
严二郎在惊慌失措中,要害处被砍了几刀,浑身是血,直直倒在破旧神龛中。
展昭一怒之下,拔剑当下霍琦的长刀。又要擒拿他,霍琦却道:“救人要紧还是抓我要紧?”
伸手将严二郎身上血衣撕下一块,飞身出了庙门。
展昭不愿承认,这刺客说的极有道理,只是若他早来一步,也许严二郎还有救……现在躺着的严二郎,见到展昭,双眼大睁,喉咙中“嗬嗬”作响。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展昭上前低声道:“放心,我定会替你报仇,叫害你之人血债血偿!”
严二郎神色却惊慌起来,摇头抓住了展昭衣袖:“不查……不是他……我……我心甘情……”
最后一个字来不及说出,一口污血从嘴角溢出,身子软了下去,再也没有声息。
太尉府。
新婚燕尔的新姑爷并没有如同普通新郎官一般在富丽堂皇的婚房安歇。
新娘睡得极沉,整个府里的下人都聚在前庭伺候饮宴,似乎没人注意这位新姑爷正站在荷花池边发呆。
荷花原本开得十分绚丽,到底是深秋,枯萎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硬撑着在寒风中瑟缩摇摆。
无风。竹影晃动几下。
新姑爷惊觉身后动静。
有人朗声道:“白银两千,记得明日存入陶宝票号。”
新姑爷身子一僵:“办成了?人……死……了没?”
背后,霍琦忍不住从阴影中显出身形:“什么话?!我总共用了四刀,一刀心口,一刀咽喉,还有两刀分别砍在脾和肾脏,这人还真是,居然这样还没死透,所以我又补了……”
“够了!”
新姑爷低吼一声打断他,转过来的脸色发青,却依然是俊美无筹。
“明日钱就送到,拿着你的钱滚的越远越好!”
霍琦正色道:“我可是看在师傅的面子上才接了这单生意,当我名震江湖侠名远播的君子刺客稀罕你那点脏钱么?!”
说归说,颈项上突然被横了利刃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原来这俊美男子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从反应和力度来看,恐怕还是使暗器的一等一高手。
霍琦道:“也罢!你忙你的,咱们就此别过!”
脾气不好的主顾霍琦不是没有见过,只是从没见过行事这么怪异的。明明是他买凶杀人,却一副受害者家属的模样,望着霍琦,眼中全是毫不掩饰的仇恨和……绝望。
霍琦转身离开,想了想,无声无息地纵身跃上一棵大树。这里视野开阔,刚巧看得见荷花池边的那主顾。
他的轻功极好,江湖上排名前三是没有问题。前两名的当然是比他更加威震江湖侠名远播的一猫一鼠了!
霍琦其实不想承认,便常常自我安慰:那锦毛鼠是有四个哥哥和一座岛的富二代,御猫展昭更不用说,是刚榜上皇帝和大官的公务员,一个有钱一个有势,反观自己,草根出身,单打独斗,算是有个师父不但不给力还喜欢拖后腿,这样也能列在第三,可见全是凭自己的本事过硬!
别的不说,今天遇上展昭,自己不也全身而退了么!
霍琦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从枝叶中张望。见那太尉府的新姑爷垂下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缓缓向着荷花池走去,难道是想要自尽?!
霍琦好奇更甚。
远处来人紫衣苍髯,飞身上前一把抓住了他。
两人对话隐约传来。
“这是做什么?!”那年纪大些的紫衣人怒喝。
“岳父大人今晚约好了和刺客见面,现在事情已经成了。”声音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这是在怪我?”
“我已经叫人打发了他,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打发了?你可知道,今天他转头是去了开封府告状!阿复,难道你忘记你爹娘妹妹惨死的血海深仇了?不是我抬举开封府的包黑子,那人十分精明,但凡起点儿疑心,你的仇便……”
“杀了他包黑子便能不起疑心?岳父明知道他对我有恩!”
声音中已经压抑不住痛苦和愤怒。
紫衣人愣了片刻:“他对你有恩?老夫问你,五年前你突逢家变,是谁辛苦报信让你获知真相?这些年来又是谁步步为营帮你复仇?当年老夫知道你被人救了,第一时间也曾去沧州接你,是你说既然被他救了,索性以他做个幌子换个清白身份的,怎么……难不成你们……那些传言都是真的?阿复啊阿复,你对得起我痴情的女儿,对得起你惨死的家人么!”
那叫阿复的姑爷握紧双拳,低下头去,再也没有说话。
一场翁婿之间的对话,随着残荷舞动,仿佛不留半点痕迹。
树上藏身的霍琦却听得清楚明白,他见那两人走远,这才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