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物语》兮树

1、玻璃之国的水晶新娘

　　1。

　　很久很久以前，在海的另一头有座玻璃共和国，那里所有人都是玻璃做的。玻璃国民众非常骄傲，认为自己是世上最自由最幸福的民族：

　　对身材外貌不满意？进高温炉软化，再造重来！

　　不小心被爸妈打断了腿？去紧急熔炼所接回去！

　　怕死？大家死后都会在熔炉中重生！

　　只有一件事，让自诩开放的玻璃人民难以释怀：玻璃共和国与水晶王国接壤。

　　两国开战、停战、开战……硝烟从来就没散过。

　　水晶王国的臣民抬起昂贵的头颅：“廉价的庶民，你们根本不懂宝石出身的高贵！”

　　“冥顽不化的石头脑袋！你们臣服于腐朽的贵族，无法决定自己的形态，摔碎了就无法复原，又怎么会懂我们的自由！”玻璃共和国人民反击。

　　“总有一天我们的铁骑会踏平你们的熔炼炉！

　　“在那之前我们会把你们的矿床炸干净！”

　　在战火与谩骂与无休止的纷争中，水晶王女迎来了她的十八岁生日。

　　2。

　　水晶王女是国王陛下唯一的孩子，迟早会继承王位。举国上下对王女殿下都寄予厚望，而她也从没让大家失望：

　　“殿下美丽的身姿是如此灼目！”

　　“殿下马术太惊人了！她一定会成为最强大的战士！”

　　“殿下的智慧实在难以莫测，她很快就会比大学士更博学！”

　　再多的赞誉都没能让水晶王女失去理智，她比冰更沉静，有一颗强大的心。

　　国王陛下看着她，欣慰地抚摸闪闪发亮的胡子：

　　“我儿，你想要什么”

　　“父王，我只想亲眼看一看玻璃共和国、看一看我们宿敌的真面目。”

　　“知己知彼是好事，但这极其危险。”

　　“我明白，但我愿意冒险。”

　　国王陛下和首相对视，会意微笑。

　　于是水晶王女踏上旅程。

　　王女用沙土覆盖晶莹的面容，打乱头发，披上破斗篷，挎着小篮子，步入两国交界的森林。

　　她在玻璃之木间小心穿行，成功绕过了哨所，轻松跨过国境线。

　　玻璃共和国的天空不比家乡蓝，却也没有传闻中腥臭的红云。

　　王女靠着一棵树歇脚，眯眼打量太阳的位置，以此判断方向。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王女警觉地跳起来。

　　“抱、抱歉！”相貌温文的青年结结巴巴道歉，“我只是想向您问路……”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玻璃国人。与水晶国人不同，他的面庞焕发着柔和的光彩。

　　“您迷路了？”

　　青年垂下羞红的脸：“我和同伴走散了，找不到离开森林的路。”

　　“我正好要出森林，一起走吧。”

　　3。

　　青年的同伴先一步找来了：“您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跑没影了？急死我们了！”

　　“看到了对面的水晶树林，不知不觉入迷了，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和你们走散了……” 青年连声道歉。

　　“我服了您了，下次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了！万一有水晶国的刺客怎么办？”同伴严厉地咳嗽，转而问，“这位小姐？”

　　“我住在附近，这位先生正巧向我问路。”

　　青年向她微微笑：“刚才真的谢谢您。我叫弗朗西斯，是个学生。”

　　王女报了个假名，又说：“我一直住在这里，想去首都看看，请问您知道该怎么走吗？”

　　“我恰好要回首都，您就跟着我一起来吧。”

　　“这样不太好……”

　　严厉的同伴显然也这么觉得。

　　在青年的坚持下，王女还是加入了车队。

　　共和国的道路四通八达，不过几天后，水晶王女便抵达了玻璃之都。

　　4。

　　玻璃之都的一切当然也是用玻璃做的。月牙般弯折的高塔，盘旋剔透的天桥，还有如太阳般耀眼的议会大厦，首都的一切都是这样洁净明亮。

　　水晶王都不是这样的。

　　开采出的水晶要优先用来制造国民，只有山顶的王宫以水晶砌成。

　　“您觉得首都怎么样？”

　　“很美，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弗朗西斯笑得像个孩子：“以后这座城市还会变得更美的。”

　　他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毕业之后，我会亲手让首都成为世上最美最自由的地方。”

　　王女看着他，比冰更沉静的心竟然柔软下来。

　　如果是他的话，这事也许真的能实现。

　　与王女对视着，弗朗西斯的眼神更亮了。

　　车辆停下。

　　“这一路非常感谢您的照顾。”王女欠身行礼，“我先告辞了。”

　　就在这时，雨纷纷而下。

　　王女不由慌张起来：万一雨水洗掉了她的伪装……

　　“天气不好，首都道路复杂容易迷路。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带您去共和国图书馆参观……我正好要去那里看书。”

　　同伴仔细打量王女。

　　“打搅您实在抱歉，但等雨停了……我就一定告辞。”她这么说。

　　共和国图书馆与水晶王国的皇家图书馆同样壮观。

　　弗朗西斯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带着王女参观了一个又一个阅览室和档案馆，他们聊得很投机，王女的博学令弗朗西斯惊讶又赞赏：

　　“如果人人都能和您一样有趣就好了。”

　　等他们终于离开时，不仅雨早停了，时间也近黄昏。

　　王女再次与弗朗西斯道别。

　　虽然不舍，青年到底没有再挽留。

　　“如果有机会的话，下次我再带您去参观熔炼中心。”

　　“嗯，有机会再见的话。”

　　5。

　　与弗朗西斯分开后，王女疑心被跟踪，谨慎地找了个旅店住下。

　　之后几天，王女和任何一个尽职的观光客一样，踏遍了首都的每一处名胜。

　　在共和国广场，她坐在首任议长的金色玻璃雕像脚下，看着鸽群扑簌簌展翅飞。

　　有人叫她的假名。

　　“弗朗西斯先生？”

　　这一次青年是独身前来。

　　“竟然能再次遇见您，我真是太幸运了。”他笑起来眼珠里有温柔的光，那是玻璃独有的、洁净得刺目的光。

　　王女微笑不语。

　　“那天之后，我一直和您继续聊下去。”

　　于是他们就坐在雕像下聊起来，从中古时代的教典到熔炼炉的原理，无所不谈。

　　弗朗西斯谈吐风趣，王女还从来没和人这样畅快地谈过。

　　如果他不是玻璃国人就好了。疯狂的念头蹦出来，王女吓了一跳。不，正因为他是玻璃国人，才会有这样宽容随和的性情。

　　“真想和您一直这么聊下去，但时间不早，再不回去就糟了。”弗朗西斯歉然起身，“明天下午我没课，还能找您说话吗？”

　　王女知道自己该拒绝：“荣幸之至。”

　　6。

　　第二天，第三天……之后只要弗朗西斯有空，他就会和王女见面。

　　言语投机，话题不免渐渐深入敏感区间。

　　“其实……我的父亲是现任议长。瞒了您那么久实在抱歉。”

　　王女并不意外。

　　弗朗西斯叹气：“父亲他们……他们觉得只要水晶王国存在，就始终会是对共和国的威胁。”

　　“如果我是您父亲，我也会这么认为。”

　　“但除了战争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案？共和国自诩自由，要以暴力宣扬的自由真的是自由吗？如果水晶王国能改革……”

　　王女低下头：“这……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王女露出痛楚的神情。她想吐露身份，冰一样的理智阻止她。

　　弗朗西斯便不再问：“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亲眼判断水晶王国究竟是善是恶。共和国也有很多问题……”

　　“这话很危险，以后不要说了。”

　　“我知道，”弗朗西斯不以为然地笑，“但和您说没关系。”

　　王女一怔，别开脸去。

　　“父亲昨天又催我尽快订婚。请您不要生气，但那时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您。和您以外的人共度余生太无趣了。”

　　她无言以对。她其实想说，我们之后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太危险。

　　弗朗西斯还有话说，她已经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但不管是她的话，还是他的请求，都到底没出口，来不及说出口了－－

　　共和国宪兵围住了他们，玻璃枪口对准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法扬斯，你因叛国之罪被逮捕了。”

　　7。

　　水晶王女也被一同带走了。但等待她的不是玻璃牢笼，而是雅致的套房。

　　身形纤细得不可思议的中年人向她微笑：“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王女殿下。我目前担任共和国财政部长一职，您可能见过犬子一面。”

　　王女一瞬间全部明白过来：

　　森林外弗朗西斯的同伴是这位大人的儿子，也是他安插在议长爱子身边的线人。

　　不管是共和国还是王国，有些事不会变的。想要议长倒台的人不会少。

　　还有……她一激灵。

　　“外交部长已经向贵国大使提出严正交涉，但请您放心，我会保证您的安全，只要……”

　　王女凛然道：“只要我供认弗朗西斯先生出卖贵国机密？”

　　“您真是和传闻中一样聪慧。”

　　“您看错我了，我很愚笨。我并非为刺探而来，弗朗西斯先生也从未泄露情报。”

　　财政部长扬长而去：

　　“王国的继承人只有您，共和国的议长却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您的任性，您的王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当夜，水晶王国大军压境。

　　－－如果不释放王女殿下，骑士团将踏平共和国每一寸土地！

　　8。

　　第三日，王女被带离软禁的套房。

　　目的地是首都熔炼中心。

　　熔炼炉像一只炽热的红眼。

　　弗朗西斯站在护栏安全门边，双手铐在身后，见了王女依然微笑：“您来了。”

　　他凝视她擦拭干净的脸容：“您真的很美。”

　　彼此的倒影在对方的眼与面庞中重叠，暖光动摇，心动神驰。有一瞬王女以为她站在共和国图书馆的穹顶下，遍地红光是虚幻的夕照，只有青年是真切存在的一道光。

　　她扶住护栏。原来弗朗西斯早就猜到了她是谁。

　　宪兵踢了他一脚。玻璃咔嚓裂出缝。

　　“弗朗西斯·法扬斯，你是否认罪？”财政部长的声音在抖，“只要你认罪，我们就撤销对议长的弹劾！”

　　无力的威胁，看来局势还在议长手中。

　　“不，我否认所有指控，”青年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发着光，他停顿了一下，“但我愿意死。”

　　死无对证，等尘埃落定，议长可以根据需要，决定儿子到底是被迫害枉死的殉道者、还是背叛父亲的懦弱叛国者。

　　财政部长尖声呼喊着。

　　可弗朗西斯已经挣开宪兵，跨过安全闸门跳下去。

　　粉身碎骨，高温下软化的玻璃发出明亮的黄光。

　　地平线方向传来模糊的轰鸣：

　　“是水晶王国的空中骑士团！”

　　王女镇定地转向财政部长：“您之前错了，”

　　国王陛下和首相早就料到她会被抓住，原因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也料到了她只会做出一个选择。

　　“共和国的议长可以是任何人，王国继承人同理。”

　　水晶王国有的是时间，足以再打磨出一个水晶王女。

　　但她的一生只有一次，也只会死一次。

　　王女的死会点燃民众愤怒的热血，会让战争顺理成章。但这一刻，她只想自欺欺人地相信，她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死，追随弗朗西斯而死。

　　热气与黄光一齐飞速迫近。

　　她闭上眼，把这当做一个拥抱。

　　一个彼此都渴望已久的拥抱。

　　9。

　　水晶王女没有死。

　　熔炉温度不及水晶熔点，她只是浑身烫得厉害。

　　醒来时，她全身被半凝固的玻璃包裹着。这滩玻璃形态反常，好像特意汇聚了起来，为她的坠落缓冲。

　　举目四顾，黑烟缭绕，熔炼炉的玻璃穹顶也垮塌了大半。

　　水晶王国的战斗编队盘旋飞行，枪声混在隆隆机械声里。

　　王女坐起身，才发现胸口到底摔出了一个窟窿。但她居然还活着。

　　柔软的玻璃填充了空隙，忠实地履行着职责，一下下跳动。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从废墟中走出去。

　　又一架蒸汽飞行器掠过。

　　玻璃共和国与水晶王国的这场战争没有持续很久：

　　水晶王女奇迹般生还，回到王都后一个月，国王陛下和首相相继意外离世。

　　登基的新女王作风强硬，以铁血手腕迅速平定内乱，而后举兵吞并玻璃共和国。

　　新帝国繁荣昌盛，她是个优秀的统治者，冷静又冷血，强大到让人胆寒。

　　于是人们说，女王有一颗比金刚石还要硬而冷的心。

　　没有人知晓，最强大的君王其实有一颗最脆弱的心脏，玻璃做的心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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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黑森林物语之狂物语——《玫瑰的余烬》，欢迎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