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爱》就是烦钱

43、第四十三章 相见

　　“少爷已一整日未曾进食，将自己关在房中…”白风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担忧地说道。
　　站在门外的人薄唇紧抿，冷厉的侧颜上有难以读懂的情绪，那双幽深的眼眸紧紧盯着前方，目光似要穿透那扇门那般。
　　白风只见他身侧的手微微一动，几个跨步便站在了阮籍房门前，那双蓄满力量的双手轻轻搭在门上微微一推，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门开了——
　　白风转过身向厨房方向走去，心想着也许少爷待会便要进食了，该备些食材了。
　　推开门那瞬，司马昭脑中闪过万千思绪，却在看到那人站在书案前抬起的脸时戛然而止。
　　那张俊秀的面容在看向来人时，怔愣了一瞬，很快露出了笑容，却似是一张人皮面具般，毫无生机。他举着捏起的纸，笑道：“你看看，这首诗作得如何？”说罢，邀功般捧到司马昭面前。
　　司马昭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在阮籍脸上，低声唤道：“嗣宗……”
　　阮籍的眼眸随着那张纸往下，静静地看了片刻，复才抬眼看向司马昭：“恩？”状若不经意，转身向桌案走去，开口问道：“此去兖州，一切可还顺遂？听闻兖州县官颇懂攀援权贵之道，此次定以上客之礼相待。不过以你之性，只怕那县官手足无措，无从下手，对吧？”说着，他还笑了笑，可那双清眸却透不出任何笑意。
　　司马昭凝着他，目光安宁亦柔和，只听着他不停说着。
　　“前几日，见了司马中护军，虽是一母同胞，你与他却是不同。”阮籍想了想，又道：“若他似巨海，深不可测，子上便如江河，时而涓涓细流，时而汹涌澎湃，如不定之数，我……”见过司马师之后，他心中存了怨愤之意:若非司马氏授意，阮家又何至于到这步田地！纵然知晓子上并非知情者，却也不免生出些许恼怒，若非……
　　阮籍眼底的嘲弄直直射向司马昭，却在触到那双黑眸之际，陡然一怔——那人的目光幻化如冬日暖阳将自己包裹其中，黑眸中尽是包容与安抚，刹那间令他无所遁形，一切伪装簌簌而下，丑态毕露。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最后消失。他无措地站在那里，头颅无法抑制地低下再低下。
　　往日无所顾忌的针锋在这几日生生磨平了，阮籍霎时明了此刻的怨恨不过是可笑地恼羞成怒，只对司马昭一人的恼羞成怒，此时，只有他甘愿接下这些荒唐，莫须有的罪名。
　　孤高放诞的阮嗣宗也不过如此，在权势，威逼之下束手无策，懦弱不堪……
　　费力地抬了抬有些酸胀的眸子——
　　蓦然，他看见一双绣着银丝的黑靴，质地精美，却沾满了泥沙。他欲抬头之时，腰背处倏忽被人往前一推，他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一只手轻柔地抚在他脑后，腰间的手却愈来愈紧。可他却像毫无所觉一般，紧紧贴着司马昭的胸膛，似要将自己埋在此处。
　　“兖州之行乃我此生至悔之事。”司马昭的声音低沉醇厚，此时竟带着些微嘶哑，烟雨楼里曹羲之言，那日兄长委托兖州之事犹言在耳，虽有疑虑，却不曾深究其中暗流涌动。若非如此，这一切尚可阻止，尚可……
　　阮籍瞳眸微缩，心口处积堵之痛汹涌而出……
　　纵然不言，司马昭亦懂，不怪阮籍的话中藏话，只是心疼，自责。
　　阮籍知晓，在此人面前，他无需是名扬天下的阮嗣宗，无需是独力撑起阮家的一家之主，更无需是那个在儒庸面前蔑视礼教之士伪善的阮籍，他只需平安喜乐便是司马昭惟愿之事。此时，他将所有顾虑抛诸脑后，闭上眼眸倾听那人心脉跳动之声，紧绷的心弦亦随之平展，舒适如登云端，昏昏然有欲睡之意……
　　司马昭紧紧拥着怀中的人，下颌靠着人的发顶，感受着这人颤抖的身体，心似被紧紧攥住，既疼又庆幸，疼其不知护全自身，疼其披盔戴甲，欲要独自挡下这场风雨。更心疼，这人故作坚强，纵使千疮百孔，也闭口不言。而庆幸之处……
　　司马昭感到胸口之处传来的温热，心中一叹，一遍遍抚着阮籍的脊背，直到怀里的那人微微向下一滑，他才像松了一口气般，将人托住，略微弯腰将手穿过膝弯，让人稳稳地安睡在他怀里。
　　那张白皙的脸容微微透着红，紧闭的眼下微有泛青之色，脸颊处隐隐留下泪痕。司马昭久久凝着阮籍的脸，低下头轻柔地于他额上印下一吻，随后将人轻轻放在床上，掖好薄被。
　　他站在床边，看了看阮籍疲惫的面容，转过身，背后的烛光为他在地上铺下重重深影，墨瞳里的疼惜与温柔不复存在，仿若片刻竖起万丈寒冰，取而代之的满是凛冽冷意与骇人杀意。他摁了摁额角，按捺下翻腾的情绪，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白风看到是他，微微探头向屋内张望。
　　“方睡下。”司马昭应道。
　　白风惊诧地看了看司马昭，那人依然一脸冷峻。
　　“厨房备了饭菜，司马大人现用膳？”白风知司马昭由兖州赶来，今日定还未进食，连忙问道。
　　“不必，我守着嗣宗。”说罢，将房门关起。
　　落日余晖已然收起，床上瘦削的人眉间微微一动，下一刻，那双澄澈的眸子缓缓睁了开。
　　阮籍皱了皱眉，想起自己在司马昭身上昏睡了过去，脸上不觉有些热烫。不自觉抬臂遮住眼眸，似乎认为以此能盖过昏睡之前的糗事。
　　不过，倒是有人对他此种动作不甚明了——司马昭斜倚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阮籍看，此时见阮籍醒了，便想着去盛碗粥回来，却见阮籍将自己藏在小臂之下，一时有些慌乱，心中担忧这人是否感到些许不适，赶忙拉开阮籍的手，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阮籍的脸颊，忧道：“哪里不适？”
　　此时天色已晚，屋内一片漆黑，早几刻，白风确实扣了门欲要进门掌灯，司马昭怕光线搅扰阮籍，于是摇了摇头，待白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司马昭扫来的一个眼神给吓了出去。
　　因而，阮籍并未发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形同雕塑的司马昭，此时他突然出声，阮籍显然被吓了一跳。
　　司马昭失笑道：“是我，怕什么？”口中说的轻松，墨眸中却尽是疼惜。
　　阮籍干咳了一声，道：“你怎么还在？”这么说着，手中赶紧松了松被他攥着的衣摆。
　　司马昭默默收回皱巴巴的衣物，他并没有告诉阮籍，其实在阮籍昏睡之时，他便去开了两次门，只是坐回床边之后，又将自己的衣摆塞进了阮籍的手中。
　　司马昭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底叹出一口气，仅是想留住阮籍依赖自己的感觉罢了。
　　“兖州到此也得半月之久，听人说，你五日前还在兖州，怎么……”阮籍猛地顿住，撑起身子面向司马昭，想到今日司马昭进门之时，他神思恍惚并不曾注意到司马昭的模样，现在……
　　周遭漆黑寂静，阮籍伸出手抚上那张冷硬凌厉的脸庞，似是瘦了，倏然，手被握住，紧紧贴在司马昭的脸上。
　　“对不起。”司马昭皱着眉头凝着阮籍的眉眼，轻声道：“我来晚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有些嘶哑。
　　阮籍一愣，回望着司马昭的衣冠不整，心口痛胀，唇瓣微张了张又颤抖地阖上。他将被司马昭握着的手猛地抽回，低低地笑了起来，声声凄冷。
　　司马昭心中揪痛，将人狠狠地抓入怀里，双臂紧紧地箍住阮籍的腰身，他的几分挣扎皆被化得一干二净，疲累的无力之下鼻尖处却尽是司马昭清冽的气息。
　　怀中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司马昭凝着人，开口道：“我知晓你心中疑虑，那事与司马家脱不得干系，”感到怀中人背脊一瞬的僵硬，司马昭环着的手不由得又紧了几分，：“纵然不是举刀凶徒，亦是难辞其咎。”
　　“此事……你可知晓？”阮籍问道，从始至终，他心中从未对司马昭生起半分怀疑之心，却想听着司马昭亲口回答，仿若这一句便能在宛若冰潭的世道之中寻到一股暖泉。
　　“不曾知晓。”若是知晓，若是知晓，司马昭眼中毫不掩饰瞬间腾起的杀戮之意。
　　若是知晓，此事便绝不可能发生！
　　“无论你想为何事，我司马昭皆提剑随你，”修长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阮籍的发，他低声恳求道：“只望你站在我身后，由我来挡住一切。”
　　阮籍被生生震住，他阮籍何德何能……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让司马昭不知所措：“只有一事我不能应你。”
　　司马昭接下来的话让阮籍不由地露出了笑容，一如孩童般，清澈无邪。纵然是往后那段昏暗无光的日子里想起来，也能让阮籍如枯草般的心自欺欺人地得到慰藉。
　　“我不会离开嗣宗。”
　　感到阮籍双手回抱住背脊，司马昭才放松下来，两人静静相拥，窗外明月渐渐高悬，月光透过窗纸直直落在床头，一切静谧如常。
　　“我不该怪你……”阮籍闷声说道：“爹临走之前举止怪异，如今想来，他早已明晰此事，否则也不会一反常态公然弹劾激怒曹爽，亦不会……他只是为了护住阮家，护住我，却不想他以命相换的却是一个怯懦的阮嗣宗。”
　　司马昭静静听着，摇了摇头：“何谓勇而无畏？若是明知如此偿了命却无所得，这便是愚昧，”他附在阮籍耳边道：“若是嗣宗因此而失了命，我倒宁愿一个怯懦的阮嗣宗。”
　　阮籍不明白，若是如此，若阮嗣宗是一个贪生怕死，怯懦无力的人又怎值得司马昭这般相护。
　　“我不愿令你失望……你愿在我身边，不正是因此吗？”
　　司马昭叹了口气，道：“或许初始之时确是作如此想，只是如今……”司马昭没有开口说出的，便是无论阮籍如何，是胆怯，是平庸，是狡诈，是虚伪，他都无法离开这个人了。
　　“当务之急，便是好生歇息，别让我忧心，可好？”司马昭柔声说道。
　　阮籍脸上一红，轻声道：“你先松手。”
　　司马昭依言放开阮籍，阮籍见司马昭神色如常竟无半点羞怯，心里不禁有些不平，故意道：“你该净沐了。”
　　子上脸上一僵，想到自己赶路整整五日，并不曾洗漱，耳边募地染上薄红，别过脸不自在道：“这就去沐房。”说罢，起身向外走去，背脊僵直，一点也无往日的从容。
　　阮籍望着那人匆忙的背影，心头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