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劫》胤雪儿

3、阿瑞斯

　　长公主十八周岁成人典礼是莫恩城最盛大的大型典礼之一。在这一天，城中百姓都簇拥到大路旁守侯公主的花车，并手束一支支鲜艳的七色堇为美丽的公主祈福。
　　城内礼炮声连绵不绝，彩带随风飘扬，红酒的香气弥散在空中，整个莫恩城淹没在鲜花与欢笑的海洋里。
　　公主的花车从宫殿缓缓出发，准备在城内巡礼一周。四匹黝黑发亮的骏马身披银色鞍辔，拉着花车并辔前行，雪白的蹄随着前方管弦乐队的奏乐轻巧地踏着节拍。银色的车轮和坐椅上缠绕着芬芳吐艳的紫金蔓陀，花丛中的薇尔格兰公主殿下身着华丽的金丝礼服，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胸前垂下两缕修长卷曲的发丝，头顶的皇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面含微笑的公主，不时地扬起如玉般的手臂向民众示意。而亚瑟则带领皇家护卫队紧随公主左右护驾，他看着哄闹的人群和公主安和甜美的笑容，眼底不由泛出淡淡的忧虑，早晨黛丝缇的话语又回响在耳畔：
　　“今日冥星冲月，形势堪忧，务必小心。”
　　亚瑟不禁捏了把汗，调息凝神，左手紧紧按在佩剑上，以恐有变。他没有告诉护卫队的兄弟们，怕引起慌乱，可现在看来他们似乎太过放松，安德烈还好，而卡尔和其他几人都有些兴奋，不停地左顾右盼。
　　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沉浸在快乐的欢笑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远方的天空中，一片阴暗的云翳正在向他们渐渐逼近。
　　黛丝缇站在路旁阁楼的天台，默默地看着皇家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人群中的一抹金黄上。
　　一闪而过的身影竟是那样的熟稔……难道是……一道亮光从黛丝缇的眼眸倏然扫过，她心底不由微微一颤。
　　转瞬间，那抹金黄又淹没在茫茫人海中。黛丝缇咬了咬樱红的唇，慌忙跑下阁楼，悄悄跟了上去。

　　克里斯远离了热闹的典礼，来到了外城楼上。今天守城的士兵很少，闲散地观望着远处的那片喧闹，他们看到克里斯都嬉笑道：“克里斯大人，怎么没和公主在一起，却来这里探望我们啊？”
　　他袖中的手狠狠地攥紧，脸上却淡然笑道：“你们每天把守城楼想来一定很辛苦。”
　　一个士兵涎皮赖脸地贴近他，笑道：“克里斯大人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比女人还要漂亮呢。”
　　克里斯瞬间变了脸色，但其余的几个士兵却仍然神情猥琐地贴近上来。这时，他的眼底闪过一道沉郁狠厉的光芒，唇边冷冷一笑，右手随一扬起，荧荧绿绕的法杖顿时发出耀眼的光芒，刹那间吞没了那些士兵，然而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失去了知觉，接连倒在地上，汩汩的血顺着七窍流出，转眼间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随后赶到城楼上的黛丝缇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她惊愕地捂住了嘴，定了定神，才没有喊出声来。然而当她看清楚那一袭白袍的身影时，身子却突然微微颤抖起来。
　　光芒已经散尽，金发男子伫立在一片血泊中，脚下横七竖八躺着死去的守城士兵，惨不忍睹。他缓缓走近固定城门的粗重冰冷的铁链，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手中的法杖又再次高举。
　　“师兄！”一声清厉颤抖的喊声在身后蓦然响起。
　　金发男子猛地怔住，转过头，只见一个贵族打扮的女子正向他慢慢走来。
　　碧绿纯澈的眼眸，清秀灵动的面庞，乌黑亮丽的长发，六年前熟稔的味道再次飘荡在空气中……湛蓝的眸中眼波流动，光影变幻，刚才一身残暴的气息陡然消失殆尽，华丽衣装后的苍穹一片昏蓝而辽远。
　　“你……”克里斯试探着开口，声音轻柔得宛如飞舞的羽毛。
　　黛丝缇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克里斯颈根处微微露出的一抹星状红色印记。
　　“你，真的是师兄？”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一阵惊喜在克里斯心头翻滚：“黛丝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你……六年了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揽过黛丝缇，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
　　六岁，因为偷跑出去玩被祖父训斥，满心委屈的她躲在角落独自抹眼泪。
　　“黛丝缇，不要哭了……”一头金发的十岁男孩悄悄来到她身边，关心地说。
　　女孩抬起头，泪光闪闪，娇嗔道：“师兄，我只是忍不住跑出去的……祖父教的东西好复杂……”
　　“我知道，”男孩把女孩搂在怀中，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黛丝缇是好孩子……以后可不要再偷偷哭了，坚强点，别忘了师兄一直在你身边！”
　　男孩笑着把女孩轻轻举起，女孩粉嫩的脸碰到了低枝上初绽的花朵，登时花瓣如冬日的雪花一般洋洋洒洒地飘落，女孩伸出手接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忘记了哭泣……她伏在男孩的胸前开心地笑着。
　　时光荏苒，如今的怀抱依然温暖，只是脸贴的胸膛更加宽大而坚实。
　　可是——黛丝缇蓦的想起脚下惨烈的一幕，忽然推开克里斯，面色凝重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做声，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大片的阴霾正缓缓向这里游移。
　　“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半晌，他终于沉重地开口。
　　光影在黛丝缇的眼波中飞速流转，她陡然想起什么，厉声问道：“难道……亚瑟当初奉公主之命要找的人就是你？那个宫廷乐师克里斯就是你？”
　　“是我……”克里斯的目光蓦然迷离而悲伤，“六年前，莫亚家族遇难，师傅用最后的力量把你送进传送之门后，族人们还是没有敌过那些凶残的蒙面人，只有我，在一片血腥中被捉去，后来被他们卖给了一个黑巫师，把我带到了塞尼城。”

　　亚瑟在巡礼的队伍里一直惴惴不安，他不断地回头看身后长长的队伍。忽然，他发现城门方向闪过一点绿色光亮，似乎是焰火，却又不太像。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笼罩，英挺的眉顿时蹙起。
　　他向公主请示又交待了左右后，立刻调转马头，向城门策马而去。

　　黛丝缇陷入一片黯然，惨烈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族人的鲜血挥洒满地，师兄拉着惊慌失措的她拼命地跑，最后祖父和师兄艰难地将挣扎的她进传送之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父、师兄、还有其他族人被一群黑色魔鬼吞没，嗓子已经哭哑，泪水早已流干，直到异空间把她和外界完全隔离……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黛丝缇哽咽道。
　　克里斯神色落寞地用手指轻抚着法杖上的绿水晶，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为了能再见到你，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我必须要变强大，所以……也许你会认为我很没有骨气。”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会沦落到塞尼城……”黛丝缇颤声道，“这些年我继续潜心研习占星，想找出你的下落，可一直找不到你的轨迹。”
　　“我的命星已被黑巫师头领封印，这样我就在他们的掌控中了……”克里斯轻轻叹了口气，而眼底又倏然闪过雪亮的光，“不过，这次的任务一完成我就自由了，跟我一起走吧，我们离开这一切！”
　　“我们……我们恐怕已经回不去了……” 黛丝缇垂下眼帘，似乎有星光点点在眼中闪烁。
　　克里斯的浅笑僵在唇边：“也是……或许你不再是天天粘着我的小师妹了，而我呢……”
　　黛丝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黛丝缇！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一声呼喊划破了沉寂，亚瑟大跨着步子冲上楼顶，豁然出现在眼前狼籍一片的尸体让他蓦的瞪大了眼睛，脸色瞬变，他只觉浑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大声厉叱道：“这是谁干的！”
　　“你也来了？”克里斯的嘴角稍稍上扬，不屑地看着还在微微喘气的护卫队长，“正好，又送来一个手下败将！”
　　亚瑟陡然一惊，看着眼前衣衫飘摇的金发男子，那桀骜的表情蓦地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不由地抽出腰畔的配剑直指克里斯的胸膛。
　　“早就觉的你不对劲了！现在你没必要再伪装了吧！”
　　如血的残阳正一点一点被那片阴霾吞没，风猎猎吹着，死灰色的天空卷起细小的飞沙，使本来就阴郁的空气更加浑浊。城楼上的三个身影在一片苍茫中愈显单薄。
　　“他是我祖父的弟子。”沉默许久的黛丝缇忽然开口。风一下掀起她乌黑的长发，像池中的水草一般翩翩舞动，挡住了她清亮的眼眸。
　　“你说什么……难道他是莫亚家族的人？”亚瑟的剑僵在半空中。他万万没有想到，克里斯竟然和黛丝缇有着千丝万屡的关系。为什么之前黛丝缇从来都没有提过？
　　“没错，现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吧，”克里斯蔚蓝的眼睛闪着迷人的光芒，他向黛丝缇伸出一只手，说，“我正是来接黛丝缇的。师妹，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黛丝缇轻咬嘴唇，看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眼中似乎有浓烈的哀伤在流转不停。很想念师兄……还是那张温柔的笑脸，那双灵动的眼眸，那熟悉的味道……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始终没有力气伸出手，去填满那温暖的手掌呢……
　　忽然，寒光一闪，直刺向金发男子的心窝。克里斯立即收手抓住了胸前的剑，顿时，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身手不错嘛！不过今天我一定要带你走，回去审问清楚。无论你是谁。” 亚瑟冷厉的目光如同手中的剑，然而他再怎么发力也再不能向前一分，看起来克里斯真的功力不浅，他预感有些不妙。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克里斯猛地甩开剑尖，退后几尺，从腰间拿起法杖，默念符咒后，冰冷凶猛的寒气奔腾向前，亚瑟猝不及防，被寒气袭倒在地，脸色霎时青紫，几口鲜血喷涌而出。
　　“亚瑟！” 黛丝缇慌忙上前扶住亚瑟，并从怀中取出一只金色小瓶，倒了一粒药丸出来送进他发青的嘴唇。
　　“你怎么能用这么阴毒的招数对付一个普通人？”看到亚瑟的面容恢复了一些血色，黛丝缇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质问克里斯。
　　克里斯没有回答，木然转身举起法杖，暗红色的光芒如野兽般咆哮着撞向固定城门的两道铁链，粗重如柱般的铁链竟然瞬时像溶化一样铮然断开。随着一声巨响，高大的城门岿然倒下，大地被震得一颤，激起的尘土如海浪般翻滚。
　　亚瑟被这一场地动山摇所惊骇，那铁链是莫恩城几位得道法师用了几年时间铸炼而成的，其质地坚固无比，怎会被克里斯一举斩断？他拖着元气大伤的身子勉强支撑起来，颤巍巍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克里斯大笑起来，眼神突然阴鸷而凌厉：“你不知道吗，今天就是你们莫恩城的灭亡之日！”
　　亚瑟身体一滞，痛苦地捂着胸口，恨恨地说：“克里斯，你果然是奸细……怪我没早点揭穿你，让你有机可乘！”
　　“对不起，我真正的名字是阿瑞斯，你记清楚了。”金发男子不屑地笑笑，“克里斯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代号罢了。”
　　在一旁搀扶亚瑟的黛丝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断裂的铁链，轰然倒下的城门，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那个温柔仁爱的师兄做的……难道他口中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毁灭莫恩城吗？她感到身后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她的的后颈，不由地浑身一颤，冷冷地对着阿瑞斯道：“看来你早有预谋，师兄果然不简单。”
　　“黛丝缇，我知道你是因为他才不跟我走的……”阿瑞斯的眼神又蓦的柔软似水，爱怜地望着与他冷然相对的师妹。他突然觉的，师妹离他越来越遥远，眼前的她仿佛是幻觉一般，无论怎样伸手也触及不到。
　　“这里马上会有危险，你还是待在我身边比较安全，跟我走吧……”明明知道不太可能实现，阿瑞斯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黛丝缇微微叹了口气，最终轻轻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师兄了，你有你的使命，而我也有我的使命，就是守护我该守护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这几年师兄的经历，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忘记莫亚家族永世的血恨……”
　　说这些话时，黛丝缇的眼中闪着朦朦星光，还是有几许悲伤流露。阿瑞斯深知师妹的性格，她一旦决定的事情就很难再改变了。
　　“很好，不过你要知道一点，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阿瑞斯的口气异常坚定，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只见片片铅灰的云朵在剧烈翻滚，太阳完全藏匿在云层背后，只有几丝朦胧的光线穿透过厚重的云层，浓浓的阴霾令人窒息。
　　城内的人群开始骚乱，惊慌的人们纷纷四散而去，大声叫嚷着，哭喊着，乱作一团。公主的马儿们受到了熙乱人群的惊吓，颠的花车左摇右晃，公主紧张地抓住扶手，大声呼喊着亚瑟。
　　安德烈焦急地望着城门方向，怎么也等不到亚瑟的身影，他只得向护卫队的兄弟们大声嘱咐：“立即护送公主回宫！”
　　一时间，所有的骑士们紧密围绕在公主左右，隔离了纷乱的人群，向宫殿前行。
　　城楼上，亚瑟也是一脸焦急，他想起还在进行巡礼的公主，着急要赶回去，可心口的钝痛还是一阵一阵猛烈地袭来，让他动弹不得。
　　阿瑞斯像一尊石像般伫立在城楼边，眺望着远方，长长的金发在风中猎猎飘舞。
　　“还记得你出门前我给你的忠告吗？” 黛丝缇用念力给亚瑟调理着内伤，一边说道：“看来真的应验了……”
　　“我还是大意了，莫恩城难道真的躲不过这场血光之灾了……亚瑟恢复了几分元气，而声音还是有些虚弱。他看着风中肃然的白衣男子，不由地握紧了双拳，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着，这比债，总有一天要还给他！
　　“你们快点回去准备护城吧，”伫立在风中的男子突然开口，仍然背对着他们，然而话里却少了几分冷意，“黑巫师军团可不是闹着玩的。”
　　亚瑟奋力直直站起，扬起手中的剑在空中狠厉地划了一道斜线，剑尖触到地面发出金属铿锵的响声。
　　“莫恩城的勇士是决不会向你们低头的！尽管放马过来吧！”
　　释放出心头的愤懑，亚瑟的胸口凝聚了空前的勇气和坚毅，那双燃烧着愤恨的眼睛，似乎就要迸出火焰来。
　　“那么，一会战场上见了。”阿瑞斯的话语字字波澜不惊。
　　“黛丝缇，我们走！” 亚瑟一边唤着，一边用剑撑着步子往楼口挪去。
　　再次回望了一次那片摇曳在风中的衣衫，黛丝缇的眼中不知是酸还是苦，徘徊许久的泪水始终没有滴落出来。